第45頁 文 / 梁鳳儀
一切不是進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嗎?
或許榮必聰那副從容就義的氣概,顯示出一份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仍然非常有效地震懾著她的心。
榮必聰走近一雙兒女,以炯炯有神的眼光凝望著他們,心平氣和地說:「是有隔代遺傳這回事的,你們像你們的外祖父與姨母有甚於我和你們的母親。」
榮宙稍稍遲疑,說道:「爸爸,對不起。」
榮必聰伸手拍拍兒子的肩膊,道:「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親口給你說過的話,在市場遊戲規則與本地法律的範疇內,兩陣交鋒,公平鬥爭,勝者為王。我失之於疏忽,忘記了上場無父子這回事,是我的敗因,死而無怨。你要窮一生的時間去思索、追悔,從而恐懼報應,是因為那已死的幾條人命而已,我誠心的祝你好運。」
榮必聰回頭輕撫一下榮宇那頭捲曲得極其美麗的秀髮,道:「女孩兒家不曉得放親情在你生命的第一位,你的損失比你的弟弟要大,榮宇,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話。」
說罷了,榮必聰頭也不回地走出書室,直出大門。
在他坐上那輛仍是一身金光燦爛的勞斯萊斯後座時,他回頭望了這座巍峨的榮家府邸一眼。
一種去國歸降的感覺侵襲心頭,令他渾身痺痛。
原來掉了江山的滋味是這個樣子的。
再不能細描一個極度傷痛的人的感受了。
夏童收到榮必聰的字條是在翌日。
字條是這樣寫的:夏童:交給你最後的一個主席私人助理的任務是,請設法告訴韓植,千萬別誤會榮坤。我,作為榮坤的親生父親,以我的生命擔保,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在可能的範圍內,請好好地照顧她。
榮氏改組之後,榮宇與榮宙在很多方面都需要韓植扶持提點,請他一併包涵了。
從沒有把榮坤的身世披露,只為我對鈺茹的一個承諾。今日食言了,相信她在天之靈,一定會諒解。
夏童,請相信,你是我除榮坤母親與榮宇、榮宙母親之外,最最最最最敬愛的女人。
真的後悔,怎麼蓋世聰明的我,在菲律賓的小島之上,竟不曾大踏步走進你的房間去。
祝你快樂得一如夏日陽光下的小童。
榮必聰天!
夏童看罷了字條,吐一吐舌頭,吁一口長長的氣。
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那麼,榮必聰到哪兒去了?
這真不是一個很難猜測的問題,必是在他獨自擁有的菲律賓小島上無疑。
是的。榮必聰躲在小島之上,躺在榮氏別墅那間面海的睡房內,睡香甜的一個午覺。
經過這麼多年的心靈掙扎,忽然得到了解決,一陣難以言喻的疲累令他無法不沉沉大睡。
榮必聰是赫然發覺榮宇與榮宙對自己的出賣原來是另一番成全。
九泉之下,有日再與鈺茹相逢,她也不好意思再堅持只有榮宇與榮宙是他榮家的骨肉了吧。
榮氏天下變個法子仍交到自己的三個兒女身上,他再沒有愧對莊鈺茹與郭慧文的份兒了。
本來他為了補償榮坤的損失,打算通過收購電視台的股權,令榮坤的事業前途、社會地位和心靈寄托都有肯定的保障。誰知今日收購傳媒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政治與經濟關係,以他榮必聰的勢力與財產,按足股市規則去收購,原本應是唾手而得的,偏偏就是因為他親中的關係而生了這麼多障礙與波折來,令他未能順利如願。正在心裡氣悶,不知再以何法安撫榮坤之際,忽然峰迴路轉,他的榮氏王國將操之於一個榮坤即將嫁進的名門望族之手。今後韓植在他承認之下得知榮坤的身世,他便對去世的郭慧文再無欠負了。
一切都是天意。
失去了榮氏企業的控股權,換回了畢生心債的清還,還是值得的。
這舒服的一覺,榮必聰是太享受了。
轉醒過來時,相信已經入夜。
榮必聰發覺房間內已經幽暗,只有面前一片落地玻璃窗外,有微微的燈光遠遠照亮通往海灘的花園小徑。
榮必聰再閉上眼睛,可是睡不著了,他耳畔聽到一首風聲與波濤聲合奏的壯麗樂曲,令整個人更加鬆弛。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夏童,那個清純美麗能幹天真的好女子,正在踏浪而來,通過海灘,走上花徑,再推開落地玻璃窗,到了他的跟前,柔聲地說:「我來了。」
榮必聰生命中已有過兩個在他最低沉與失意的環境下,心甘情願地前來安撫愛惜他的女人,若然他有幸能有第三個的話,多渴望是夏童。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四周還是黑暗而靜謐,哪兒有夏童的蹤影。
榮必聰歎一口氣,心想,人的幸運來時擋不住,去時阻不了,更何況,他不會一輩子的幸運,老在蒙難時出現紅顏知己。
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然後伸手扭亮了燈。「啊!」
榮必聰扭亮了燈後一望,嚇得不能自控地驚叫起來。
因為他看到了一樣他不該看到的物體。
就在他床前的軟椅上,好端端地蜷坐著一個人,定睛、微笑地凝望著他,在此刻此時此情此地之下。
那人是夏童。
「你怪叫些什麼?」夏童傻兮兮地笑問。
「怎麼你會來?」
「這有什麼出奇,我還以為你做夢都希望我會來。」
榮必聰一把將夏童拉在懷內,說:「是的,我想你,太想你了。如果你不來,我一輩子都會怪自己愚不可及,為什麼上次沒有走進你的房間去。」
夏童的雙眼晶光流轉,說:「你不是太愚蠢,而是太驕傲。你需要女人對你全心全靈全意全神的奉獻,你才會去回報。」
「夏童,你真聰明。」榮必聰笑。
「我也不是聰明,我只是頑固、保守、天真,竟然在世紀末的今天還吃這一套古老的愛情方法與橋段,真要命。」
「夏童,請相信我,世上再難找有我們這麼登對的人了。」
夏童拚命地點她的腦袋瓜,說:「這我可放心了,以後我決不要有第四個傻女人自動走進你的房間去。」
榮必聰哈哈大笑:「放心,夏童,今日之後,我不可能再有低沉與倒霉的日子了。」
榮必聰的預言靈驗了。
翌日,還是清晨,當榮必聰仍擁著依人小鳥似的夏童而睡時,床頭的電話竟石破天驚地響起來。
夏童轉身在榮必聰的懷裡嗔怪:「不是說這兒沒有電話的嗎?會是誰?」
榮必聰並沒有接聽電話,由得它響著。他說:「是沒有電話,我們可以不理會它。」
夏童笑著撥弄榮必聰的頭髮,榮必聰說:「我是早生華髮,請別介意我們這個老夫少妻的搭檔。」
電話鈴聲還在響,是有點滋擾性,夏童要稍稍定神才能聽清楚對方的這句話。
榮必聰看夏童沒有反應,便問:「我的求婚方式是不是仍嫌含蓄?
夏童搖搖頭,道:「不是的,老闆。」
「什麼?你叫我什麼?」
「我叫你老闆,你的語氣仍像個老闆。然而,你是的。」
「夏童,請別這樣。」榮必聰有點心急:「你要我怎麼表現,才停止視我為老闆?」
「有什麼不好?哪一個家庭主婦的老闆不是丈夫?難道婚後,你還硬要我朝八晚八的上班打工不成?」
榮必聰開心地連連吻著夏童的額,一疊連聲地說:「對,對,對,我永遠是你的老闆。」
那電話仍然死纏爛打地響著,不肯停。
夏童皺一皺眉頭,說:「把電話拔掉。」
榮必聰在床頭周圍找電話插座,找不到。
夏童說:「你好笨。把電話筒拿起來,擱在桌子上,不就可以了嗎?」
榮必聰搖搖頭,說:「不成。」
「為什麼?」
「一拿起來,就證明我在這兒。這是我的規矩,無人敢接我的這個電話。因為曉得這個電話號碼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們榮家的家族律師上官融,另一個是游通元。這就是說,除非我們家族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有關法律上的情事,或者祖國方面需要在我度假時把我找到,否則,他們不會找我。」
夏童聽了,忽然心血來潮,站起來說:「那可能真的有事,你接聽吧!」
榮必聰把夏童攔腰一抱,道:「管它呢!有什麼事比我們在一起更重要。」
他吻著她的鼻尖。
夏童說:「我們不是擁有以後的日子嗎?送他們兩三分鐘,不成問題吧!」
說罷了,也不等榮必聰反應,夏童就伸手把電話筒抓起來,遞給榮必聰。
榮必聰只好接聽,說:「喂。」
對方的聲音氣急敗壞,急嚷:「是榮老兄嗎?」
榮必聰聽出聲音來,說:「老融,找我什麼事?我在度假。」
「請你立即回香港來,」
「為什麼?」榮必聰說。
「你不會不知道榮氏重組的事吧!
「就為了這件事嗎?隨得他們喜歡怎樣就怎樣吧!我不管。」
上官融說:「你不管是你老兄閣下的事,我的職責所在可不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