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頁 文 / 梁鳳儀
小程聽得有點激動,忙問:「方淑嫻還有沒有再找那個若瑟?」
「沒有。她的自尊受到極嚴重的傷害,若瑟不再愛她不要緊,不能抹煞她的真心誠意,把她付出的感情扔在地下用腳踩。」
「所以她一直頹廢?」
「嗯,一連掉了好幾份工作,情緒不穩定,極度敏感,老以為人家要踐踏她,動輒與共事的人吵鬧。這真不是個辦法。」
「陪伴她有用嗎?」
「需要讓她知道世界上有人關心她,而且對她作過的承諾,一定會實現。只有這樣,會刺激她以至糾正她,讓她回復做人做事的興趣和鬥志,今天是她生日,我答應一定去陪她,還編了一對手套送她。」
「你很偉大。」
「別開我玩笑,我們不是做著類同的工作。」
「我的工作比你簡單,只不過帶三個從三歲到十歲的小孩。可惜,他們太小,不然四個人搓麻將,一天會很容易過。」
葉帆笑起來,問:「你不是很喜歡小孩嗎?」
「對。不過,一下子帶三個太吃力了。」
「以你的理想,一個家庭最適宜有多少個小孩子?」
「兩個吧,最好一男一女。」
「容許你將來的妻子有自己的職業嗎?」
「何只職業,她可以有自己的事業,只要她喜歡,能應付得來,不太辛苦,就成。」
「看來做你的太太不錯呀!」
葉帆很有點衝口而出,然後才曉得難為情,漲紅了臉,趕快望出車窗之外。
小程咬一咬下唇,道:「多謝你的讚美。」
然後雙方都無話。
沉寂的氣氛倍生尷尬。
忽然間兩個人都一齊想打破悶局,同聲說話。
「你先說吧!」葉帆道。
「畢業了,有打算嗎?」
「我繼母希望我去香港發展,她再婚了,盼我能成為她事業上的好助手。」
「你跟她感情和關係都很好。」
「嗯!」葉帆點頭:「以後再跟你詳細說我和她的故事,她是個很精彩的女人,娶她的人三生有幸。」
「打算到香港去嗎?」
葉帆忽然之間鼓起勇氣說:「你會不會考慮到香港去?」
「我?」
「對!你。」
兩人瞳眸相對,一剎那間像道盡了干言萬語,然後未開口作答,巴士忽然停下來了。
乘客都問:「怎麼一回事了?」
司機無奈地說:「爆胎了,等後面的一輛巴士接載你們吧。」
眾人只好魚貫下車,堆在巴士站等下一輛巴士。
等了十分鐘,下一輛巴士一到,人群立即蜂湧而上,葉帆自然沒法擠得上。
她對小程說:「走吧!反正走十分鐘也到了。」
小程想了想:「叫部計程車好不好?」
「為什麼?十多分鐘的腳程叫計程車?」
「醫生不是說你的脊骨不能多勞動,最近有點發炎的跡象!」
「幹你們這一行的有種惟恐天下不亂的心理傾向,又不是爬十分鐘樓梯,我的脊骨才會支持不住,走路不怕呢,一程計程車的錢可以吃頓好飯了。你倒不如留著請我吃飯好了。」
兩人走到路口,就分道揚鑣了。
葉帆有點急躁,走路的腳步也就盡量加快了。因為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點點,葉帆怕方淑嫻多心,或會生什麼意外。
每每是在這種最需要雙腿走得快點的時候,就更發覺自己的殘缺,葉帆的心最不好受。
心上與腳上的份量因而益發加重了。
帶著一點點勞累,葉帆終於來到唐人街附近的那幢由貨倉改裝而成的廉價公寓了。
她按了電梯,伸手撐著牆,微微喘氣時,有人從樓梯走下來,給她說:「電梯壞了,走樓梯吧!」
「為什麼壞了?」
「誰知道為什麼壞了,這種老傢伙,還能動已經很不錯了,像我家裡頭的一位,老不死,坐在哪兒也不管用。」
葉帆著急了,她拚命按著電梯,依然沒有回應,連燈都沒有亮起來。
葉帆望著那些樓梯,有一點點發呆。
方淑嫻住頂樓。
她怎麼爬得一上去?
不成。
葉帆想,方淑嫻一定會情緒低落,以為又受騙了。
記得上星期來探望她時,幾經艱辛才跟她有了對話,這種成績不能就此抹煞。
記得自己曾對方淑嫻說:「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下星期日必定來跟你過生日,振作點,好好工作,七日很快就過去了。」
「我先聽著吧!」方淑嫻當時仍在使脾氣:「好聽的話聽聽無妨,不是毒藥,只要不吞下肚,也不記在心上就是了。」
「淑嫻,別這樣,答應了就是答應了,你信我。這世上總有人守信諾,總有人尊重與你的約定。」
是的,葉帆清楚記得自己的說活。
她立即拐到街上去,放開嗓門,拚命往上叫喊:「方淑嫻,方淑嫻!」
不論她如何聲嘶力竭,頂層的窗戶緊閉著,根本沒有可能聽得見,卻把旁的住戶驚動了,其中有人探頭到窗外罵道:「死跛子,你叫什麼?要找人不會走上樓去找嗎?」
另一個女人在他身旁閃出來,一望,便道:「嘿!人家是跛子呢,走不動呀,你不就同情同情她吧!」
葉帆最聽不得這樣的說話,而且她也實在著急了,便又拐了回樓梯間去。
她望著幽暗而高高的樓梯發呆。方淑嫻的這種住處,幾層樓共用一個電話,電話放在樓下。現今,除了走上樓梯,根本沒有辦法聯絡得上。她只好咬緊牙關,決定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爬到第三層,她已經辛苦得支持不住了。
滿頭的汗,橫流一臉,葉帆的腰脊處開始劇痛,一陣陣刺骨的痛令她舉步維艱。
她無法不跌坐下去。
從樓梯與樓梯間往上望,像頭頂上有七重之天,哪兒才是天堂?
葉帆想起了自己對方淑嫻說過的話,她重新站了起來。
然後,一手撐著枴杖,一手扶著樓梯,再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她的頭腦開始因為腰脊的劇痛而有點麻痺,不住地有些忽而模糊,忽而清晰的畫面出現腦際。
她看到自己平躺在床上,不肯起來,也不肯讓陽光照進來。
直至貝欣盛怒,扯起了滿房的窗簾,罵道:「你以為世界上只有你最淒涼最艱苦最難受嗎?不是的,你看看我,還不是有苦自知地撐下去。撐下去,才會有明天,每個明天都有太陽!你不可憐自己,沒有人可憐你。」
這番話是貝欣對她說,然後她又對過方淑嫻說。
嘴上說著不管用,葉帆要抓著機會,為方淑嫻實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
她又爬上了一層。
腰脊間的痛苦並末因她意志力的堅定而稍減,她開始痛得不只流汗,而且掉眼淚。
是的,她很少掉眼淚。
貝欣曾經教過她:「流淚有用嗎?」
沒有用,那麼流淚來幹什麼?
她很聽話,很少落淚,只有在那次小彼得跌進水盆裡,她躍起身來救它時,發覺自己終能站起來後,她忽然開心得不能自已地哭倒在貝欣的懷抱裡。
葉帆腦裡一邊回憶,一邊幻想,等一下,當方淑嫻為她開門時,她一樣會開心得哭倒在對方的懷抱裡。
奮勇地,葉帆再走上了一層樓。
她差不多可以歡呼了,只差一層樓,就是方淑嫻的住處了。
可是她每抬腳踏上一步,就痛得她連連地喘著氣,實實在在的再無法走動了。
就只差那幾級樓梯,上不了就上不了。
她連高聲呼喊的力氣也沒有。
葉帆嘗到了初而努力不懈,繼而患得患失,最終卻是功虧一簣的滋味。
人生是這樣的嗎?
如果自己跟小程的緣分也如此,那份痛楚失望與無奈,當不只此了。
一念及此,葉帆不知哪兒來的力量,她再扶著枴杖,站起身來,閉上眼睛,咬著牙關,就連連地拾級而上,終於敲了門了。
門開了,她整個人便摔倒在驚駭之極的方淑嫻懷抱裡。
第四部分
第8節朦朦朧朧
「葉姑娘!」方淑嫻叫喊。
「對不起,我遲到了。」
說罷,把口袋裡的生日禮物塞給方淑嫻,葉帆就不省人事了。
醒過來時,有幾張熟悉的臉孔,都是她最愛見到的。
方淑嫻、小程和出人意料地出現的崔昌平。
「崔醫生,怎麼會是你?」
「你大小姐病倒了,我能不立即飛來看你嗎?」
「我沒什麼吧?」葉帆發覺自己的精神很好。
「這叫沒有什麼嗎?醫生說你再爬多一次這樣高的樓梯,就要躺下來幾個月,不擔保你能不能再爬起來了。」小程說。
方淑嫻用手背揩淚:「對不起,葉姑娘。」
葉帆笑:「你怎麼了?拿我編給你的手套擦眼淚,弄髒了呢,快別哭。」
方淑嫻緊握著葉帆的手:「特地戴著它給你看,多謝你。」
「生日快樂。」
「葉姑娘,你醒過來,一切平安就好,我要趕去上班了,遲到不好,我相信這比我還留在此地陪伴你還令你開心,是嗎?」
「當然了,下班後有空再來。」
方淑嫻揮著手離去了。
崔昌平道:「葉帆,你救了一個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