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梁鳳儀
貝元驚訝地說:「你怎麼會有這種見地?」
章翠屏笑著答:「耳濡目染嘛,你忘記了我們章家也是做總代理生意的,我們推銷的洋酒就曾有過類同的情況。我爹說當市場對貨品的承接力不是很強勁時,就不要把品種過分複雜化及多元化,集中火力促銷其中幾種品質上乘的,待到該等貨品在市場上重新普及起來,就逐個新品種推出去。果然,按著他的計劃,我們的洋酒銷售量在香港相當優異呢!」
貝元說:「翠屏,你若留在你爹身邊,可能繼承他的衣缽,你的領悟力及吸收力如此強勁,會在章家的業務上有更大更好的發展。」
「我如今還姓章嗎?」章翠屏笑著答。
「翠屏。」
「元,你別說什麼傻話了,女人的幸福怎麼會放在娘家和生意上頭了。譬如我那沒有嫁出去的二姑姑,跟在我爹身邊辦事,頂出色的,但這只不過是權宜的辦法,次等的選擇罷了。」
「時代會改變人的思想,你看歐美的婦女走到社會上頭做事的越來越多了。」
「我們是中國人,傳統觀念是自出娘胎,就根深蒂固地盤據心上了,要改觀,談何容易。問我呢,我也不願意改,有丈夫的愛護和庇蔭,不是最幸福不過嗎?元,你不會令我失望的。」
「不會。」貝元抱住了妻子的腰,忽然有一陣的沉默。
章翠屏說:「元,你是否想起一個人來了?」
貝元不置可否,章翠屏沒有等他回答,就說:「玉荷是個可愛而可憐的女人。」
章翠屏這樣提起了伍玉荷,無疑令貝元暗吃驚,像被妻子戳穿了心事似的,神情不免帶點狼狽。
「翠屏,我必須解釋一下……」
「不,不用解釋,我很明白。」
「你明白?」
章翠屏點點頭,道:「我們在今天好好地盡朋友之誼,多給玉荷母女照顧是分內之事。你和玉荷是從小到大的相交,這份情誼不減不滅,並沒有不對,所謂『發乎情,止乎禮』,誰也不應該不接受。至於我,是因為玉荷的不幸,才有著我的幸運,我待她也應如你待她的心腸一樣,況且,我很體諒一個寡婦的處境與心情,物傷其類,對玉荷的憐惜應該更甚。」
貝元聽了妻子的說話,緊緊地抱著她,說不出話來,是有著太多的感慨和感動了。
自此,章翠屏經常很主動地帶著貝清,從廣州到小欖看望伍玉荷母女。
小欖鎮上屬於戴家的田地和魚塘,一直都僱有農戶打理,養活伍玉荷母女是不成問題的。
小彩如和貝清這對年齡相仿的孩子,尤其喜歡在阡陌上耍樂追逐,也愛到魚塘邊去撈小毛蝦。
田園生活對孩子一直是吸引的。
有些時,章翠屏也會邀伍玉荷帶著彩如往廣州城住上幾天。
看著貝清和彩如融洽的相處,伍玉荷和貝元心上都有著難以言宣的快慰,這在心頭上的歡樂,有時會透過一個彼此交換的眼神而更加落實,更感受深切。
連章翠屏都禁不住說:「將來如果貝清和彩如有緣分的話,我們兩家人就更親密了。」
聰明而賢慧的章翠屏其實已經把貝元和伍玉荷一份隱藏於心底的期許,大方真誠地通過言語表達出來。
之所以寶貴下一代,全是為這些有著自己血脈的人兒,能把自己沒有能力和機緣完成的理想與渴望加以實現。
人類就是如此一代傳一代地把一個又一個希冀傳下去,好日子必在後頭才能得以實踐。
彩如和貝清才剛過十歲,就有翻天覆地的改變。
中國大陸解放了。
在社會主義制度之下,一向簡樸的伍玉荷,實質生活上沒有太大的改變,只不過戴家名下的田地充公。她母女倆的衣食住行仍然都不成問題,極其量是伍玉荷也得動手操作,以維持家計罷了。
戴家最大的轉變還是在廣州市,錦繡絲綢莊已收為國營,戴祥順的次子,也就是戴修棋的弟弟戴修球,一向是當家的,把那些由他保管的金條全放到自己口袋裡,逃個沒影兒,聽說是跟著一些人偷渡到香港去了。
這麼一走,更是樹倒猢猻散,戴家只剩下了戴祥順與他的妻子,兩個老人牛衣對泣,乏人照顧。
老僕人張興托一位同鄉把戴家的情況轉告伍玉荷,她母女倆就連夜趕入了廣州市,上戴家見翁姑去,決意把他們接回小欖居住。
伍玉荷很恭謹地說:「如果老爺奶奶不嫌棄現在的村居更形簡陋的話,小欖鎮說到底是自己家鄉,是能住下去的,一家人也有個伴。而且,你們看,彩如已經很懂事了,平日有她在你們老人家身邊,供你們使喚,也方便得多。」
戴祥順沒有說半句話,他只是長歎一聲。
戴祥順的妻子呢,只是不住地哭,勸也勸不了。
誰也弄不清楚這老太太為何傷心若此,是感歎時勢變幻?是捨不得一向的榮華富貴?是見了彩如母女因而思念逝去的兒子修棋?還是有感於今時今日肯照顧奉侍自己的竟是這位曾遭擯逐嫌棄的兒媳婦?
不管是深自愧悔,抑或慶幸仍有後輩隨侍在側,總之,戴祥順夫婦是在很樂意的情況下,跟伍玉荷回小欖鎮上去長住了。
以後晨昏定醒的責任由伍玉荷一人擔承,如何令老人家活得安穩,伍玉荷沒有經驗,卻勝在有一番誠意,故而總算順遂。
社會制度的改變,使戴家的生活貧苦了,卻令他們精神上得到前所未有的溫暖與團結。
戴祥順在夜深人靜時對老伴說:「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窮,更沒有想過窮了之後還會有如此馴孝的兒媳與孫女兒伴在我身邊終老。」
戴妻又熱淚盈眶地答:「多少次了,我想跟大嫂說一句從前的種種錯在我,可是,總開不了口。」
「算了,她是個明白人,不必講。」
戴家總算是一家子在小欖鎮上過著清簡的日子,生活的一切隨著時代變遷而適應,總算沒有給自己惹上多大的麻煩。
貝元方面,情況比較複雜。先是章翠屏的父親章志琛在大陸解放後,立即設法將女兒帶回香港,憑章志琛的後台,打通關係,讓章翠屏名正言順地從大陸回香港是沒有問題的。倒是貝元與貝清父子,因是在大陸出生,沒有香港身份證明文件,就比較費周張了。
章翠屏是決計不肯獨個兒跑到香港去而拋下夫子不管的。
情勢再危急也動搖不了她的決定,就是貝元也不住地苦勸:「翠屏,你先回香港去,再設法把我和清兒弄出去,不是很好嗎?時局變幻莫測,以我們的出身,在這兒是有點朝不保夕的。」
第一部分
第7節擔憂過度
章翠屏道:「那是說我們會有危險,是嗎?」
貝元輕歎一句:「有這麼個可能呀!」
「那我就更不能走,我和你和清兒生死與共,同患難,共安樂,一家子三個人不能離開一分鐘。」
「翠屏!」
「你別再說下去了,除非你心裡巴不得我離開,你好有更大的方便。」
「翠屏,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貝元驚駭地高聲咆哮。
然後,他看到妻子含淚的眼睛,他就知道責怪錯她了。
貝元一把抱住章翠屏,緊緊地抱著,道:「翠屏,對不起。」
章翠屏拚命地搖著頭,在丈夫懷中飲泣道:「元,我一直怕失去你。從嫁給你的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能活著沒有你。請原諒我,我的恐懼同時造成了我的大方與小器,我……我怕……」
貝元吻住了章翠屏,沒有讓她把話說下去。
有些說話是並不需要明說的,心照不宣。
章翠屏是個很難得的妻子,這一點貝元是肯定的。既是她願意置本身的安全與苦難於考慮之外,一定要跟他們父子在一起,也就由得她好了。
貝元再不敢提及去香港的事,章家在香港千方百計地想把貝元與貝清父子都同時申請到港,卻遲遲沒有消息。
這樣子一拖,章翠屏的母親章游淑琴因擔憂過度而病倒了。
章翠屏接到父親的電報說是:「母因思念你的安危,日夜擔驚,心臟負荷不了,現今病危,速往有關部門補辦應辦手續,來港相見,其餘諸事見面再議。」
貝元抱著妻子的肩道:「不能只想你的下一代,你對清兒的感情也正是岳母對你的一樣,怎能還呆著不到香港去?」
章翠屏低著頭飲泣,沒有回話。
「相信我,你去了香港之後不久,我們就能前來團聚了。」
章翠屏默默地收拾好簡便的行李,從速辦妥了赴港的手續,貝元就帶著貝清到火車站送車了。
一路上,章翠屏都是沉默的。
貝元逗著兒子,希望貝清能跟他母親聊聊天,把離別的氣氛弄得淡薄一些,免得彼此心上太難過。可是,連可愛的兒子都沒有這種感化的能力。
章翠屏幾乎是被貝元強力地拉離了懷抱,把她塞到火車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