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梁鳳儀
「是嗎?念真,你認為如此?你看出來了?」
我甚至向一個局外人求證,希望通過對方的冷靜判決,幫助我肯定並承認這個事實。
不是我沒有承擔一份感情癡戀的勇氣,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著說:「每次你談及章德鑒,眼睛就發放著異樣的光彩,亦不是一個下屬對上司、僱員對僱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現。楚翹,你談到他時,連聲音都抬高,特別的響亮。」
我的臉一定是慢慢由蒼白而變為酡紅,渾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動,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語之間試探你,結果並沒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間宣佈要與鍾致生結婚了,我也不好說什麼!」
「我錯了,是嗎?」
「大錯特錯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機會,雖雲要仰仗上天的賜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動,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鑒不也是能名正言順地娶你為妻的人嗎?為什麼要挑一個你並不以他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難於啟齒。
「楚翹,你的為難與顧慮,雖非多餘,但問題關鍵也只不過是欠缺一點點心思的處理而已!
我細味著念真的說話。
沒由來地突然覺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戰,可惜隨即又氣餒了。
「米已成炊了!」我說。
「結了婚的人,尚且可以離婚,何況是訂了婚的?這今時今日的尷尬,比起他日的悔不當初,害人害己,實在微不足道。楚翹,個人幸福與生意前景的處理方式,其實大同小異,需要你大刀闊斧,去蕪存菁時,你應該曉得怎樣做?」
念真一言驚醒夢中人。
一夜的無眠。
我思索得頭痛欲裂。
是的,到了這危急存亡的最後關頭,我承認了對章德鑒的感情。
跟鍾致生結婚,不單令我情緒突然的失落,還是為一種從此要離開章德鑒的恐懼與不捨,吞蝕我心。
曾幾何時在人生戰場上,攜手抗敵,爭取領土的好拍檔,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種戀戀不捨、不願分離的感覺。
這種感覺不單來自習慣,更來自之所以肯困苦奮鬥的堅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兩情眷戀,是為著一剎那相見,彼此交換的一個眼神。
這是個純情不再的時代。
人們最真摯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應付世途險阻、面對人情冷暖上頭。
男女的情懷又似回復到盤古初開的階段。茫茫天地之間只有亞當和夏娃,他倆是並無選擇餘地的要衷誠合作、建設安樂天地。對方的條件如何只在極次要的地步,在相處過程中的,彼此關懷與互相照應,日積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種不願意失去依傍的濃烈感覺早已隨血液的運行蔓延全身。
這種死生相許,建基於肯為對方苦幹奮鬥甚而犧牲以自保的層面上,正正是現代異性關係的寫照。
我和章德鑒的確曾有過世間只餘我倆,開山劈石,創造未來的歷程。
直至我們踏出一條生路,衝出一條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綠綠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間的起了一陣疏離與隔膜。
於是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各自在接觸的新天地內有不同際遇。
再不去懷念、去扶觸、去親近過往的感情緣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麼能遲至今日才覺醒呢?
然而,覺醒了又如何
第三章
第3節
不是要向鍾致生甚至向母親交代,使我卻步不前,問題的癥結仍在於章德鑒身上。
他有沒有跟我相同的感受與情懷呢?
答案永不會有,除非我直截了當地去問他。
太難為情了是不是?
人最過不了的還是自己這關。
要親手揭開一個媲美生死的重要答案,需要無比的勇氣。
我的忠勇顯然仍不足以負擔自尊的破落與一敗塗地。
最現實不過的問題是,我的婚訊已街知巷聞,在這個時刻,差不多是披著雪白的婚紗,在聖堂神聖的鐘聲之下,要我毅然決然攬衣而起,奔跑到他的辦公室去,奪門而入,說:「章德鑒,我並不愛那跟我走進聖堂去的男人,我愛的人其實是你!」
實在是太不可思議,太困難了。
然而,真的不回頭了,就此嫁掉了嗎?
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安排公事,我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竟沒想到,在私情的處理上,我那麼的雜亂無章,誠惶誠恐。
天色已近微明。
亮光緩緩自大廈的傾斜度滑進窗簾輕紗的縫隙來。
我還躺著,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坐直了身子,伸一下懶腰。
事不宜遲,不單是雞鳴即起,且要迅速把這個越來越縛得緊的結打開,決不能使它成為一個再解不開的死結。
像是公事般去把這項困難解決掉吧!
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著手的話,就先行解決掉最不應該做的事,再去進行應該做的。
不把不應該做的事制止,會釀成禍害。
這後果的嚴重性、破壞力更不可忽視。
影響尤在做應該做的事所獲得的功能之上。
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把終身辛福作為賭氣的本錢,後果必定是得不償失。
在生意上頭,我曉得如此斤斤計較,小心營運,連銀行貸款的四分之一厘利息的差別,我都不放過,要精心挑選對自己絕對有利的業務拍檔,爭取最大盈利。又怎能在私事上如此的草率了事?
不錯,如果我今日錯過了結婚機會,可能影響終身幸福。然而,嫁給自己不愛戀、不敬慕的人,百分之一百令兩個人抱憾終生。如今臨崖勒馬呢,兩個人都有重出生天,另外找到理想對象的機會,就算只一人成功了,還是一盤勝數。
絕對不可以輕重倒置,捨本逐末。
我如何會糊塗若此了?立時間驚出一身冷汗。
出了這身冷汗之後,整個人都好像清爽起來,很精神奕奕。
無眠一夜,而思索出這番道理來,也真是太值得了。
我立即換過衣服,趕出門去。
母親叫著我:「楚翹,起得這麼早?」
「嗯!」我應了一聲。
「給你弄早餐好不好?你喜歡吃什麼?」
「不,媽,我這就要出去了。」
「楚翹,別說我囉唆,這些天來,我知道你心情緊張,可是,也不能一下子就瘦掉幾磅肉,連面頰都微微凹陷了。哪有這樣憔悴的新娘子……」
「媽!」我不耐煩地遏止了她。
聽到「新娘子」三個字,尤其刺耳。
不應該做的事,應該立即中止。
事不宜遲。
我從來辦事,主意一定,勇往直前,速戰速決。
於是,就立即抓起電話筒,搖電話給鍾致生。
在電話裡頭的致生聲音是迷糊的,一定還是在睡夢之中。
我低聲,誠心誠意地表達歉意,說:「致生,很對不起,吵醒了你!」
「啊!無關係,是應該醒的時候了。」
說得多對。
「致生!」我訥訥地說:「我很想見你,我有些話要跟你說。」
「好,好,什麼時候?現在嗎?」
「就現在吧,我們去吃早餐。」
母親站在一旁微笑:「看,都快是人家的媳婦了,跟致生說一句要想見他的話,竟然會連耳根都紅起來,真是!」
我啞然。
「原來一大清早爬起來,就為跟他去吃早餐!總是夫婿比親娘緊要,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母親的怨言,夾雜太多的甜絲絲,聽得出來。
我無法再在家逗留,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大門去。
跟致生約好了在中環的美心餐廳吃早點。
他比我到得還要早,神情是異常興奮的。我才坐下來,他忙拿著餐牌問:「要選煎雙蛋還是吃西多士?」
「我只要杯濃咖啡。」
「吃點東西吧,干喝咖啡對腸胃怕不好。」
「致生,謝謝你,你真的關心我。」
他笑,從來沒發覺他能笑得如此溫文有禮。
「傻孩子,關心你是我的責任。」
「我們背負的責任已經夠多了。」
「什麼?」致生並沒有太留意我說的話,他囑咐侍役給我們兩份早餐,再回頭問我:「楚翹,你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我說,我們肩膊上的責任已經夠重了,不能再無端端再加重自己的負擔。」
「楚翹,你是否想得太長遠了?目前還不是我們決定要不要孩子的時刻,是嗎?」
致生的誤會更深了。
我嚇得眼眶暴熱,突然流了一臉的急淚。
「致生,致生,我並不愛你!」
致生還是笑著。
「好,好,楚翹,我答應,我們從詳計議,並不需要為了未來的所有負擔,下什麼結論,總之,我一定尊重你的意見。快別這樣,人家看到你哭了,以為我欺負你,又會認定一男一女晨早就在攤牌講數。」
實情的確如此。
我突然的啼笑皆非,低下頭去。
第32節
致生看我不語,哄我說:「楚翹,看我們這副樣子,哪兒有一點像是快要結婚的幸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