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梁鳳儀
也許因為疲累,這兩三天回到公司去,我格外沉默。
方婉如一直充任著我助手及秘書的職位,跟我尤其親密,當然很覺得我的這個表現,忍不住尋了個適當的機會,笑瞇瞇地問:「這幾天,睡得不好?」
「對呀!你怎麼知道?」
方婉如道:「這是自然現象,我姊姊大婚之前的好幾個星期,分明累得塌下來似,晚上一躺到床上去,便又興奮得睡不著了。人真是難堪,有悲淒之事,難以入睡,有可喜之事,也一樣失眠!」
我竟沒有臉紅,反而急得臉上一定顯了一點蒼白。
「婉如,你說什麼?」
方婉如被我這樣子一問,很難為情,久久才說:「不是說,你快要跟鍾先生結婚了?」
「誰說的?」
「外面的同事都這麼說。」
第29節
消息傳得比當事人接受事實還要快!
唉!
並無羞澀、驚駭與興奮。還只是感慨,說不出的層層疊疊的感慨。
我的反應多少令婉如吃驚,她悄悄地退出了我的辦公室。
他們全知道了?
我就沒由來地伏在辦公桌上,突然的失聲痛哭起來。
第一次,我在工作崗位上哭。
不甘不忿不情不願不捨得的情緒,一古腦兒凝聚心頭。
教我喘不過氣來,只有放聲大哭一場,才能宣洩抵消掉這股壓力。
要結束一個我並不完全願意結束的階段,要開始一個我並沒有完全渴望開始的人生,是委屈的。
然,情勢比人強。
再掙扎下去,又如何?
有人會伸手出來,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嗎?
不經不覺,我也等了這麼些年了。
我給自己的機會與時間,也真並不算少。
若然蹉跎下去,我就要為心底的一個迷糊的幻象與憧憬而付出更高昂的代價,包括母親可能難以彌補的失望,與永恆的形單影隻!
真的划不來!
哭過了,我拿出紙巾來,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重新補妝。
跟著,投入工作。
這些天,我額外地勤奮。同事們或以為我在不久將來要放大假,故此,拚命把功夫做妥。
實則是,我不要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家中的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都在忙個人的事宜。
母親名正言順地在致生手上接過令旗,為我們張羅一切有關新居佈置事宜。
至於婚禮,我拒絕了母親要廣宴街坊鄰里的要求,毅然決然地說:「我們旅行結婚!」
「定了日子沒有?」
「沒有!趕完功夫,即可成行。我們是開設旅行社的。」
母親白我一眼:「連婚姻大事都這麼的無可無不可。」
是的。悲哀不悲哀?我心裡也嘲笑自己。
這一陣子,我是什麼人都沒有見。
我下意識地把自己收藏起來。
致生是真有點樂極忘形了。
既是勝券在握,就完全不介意我以趕辦公事為借口,推掉他的約會。
「反正我們長相廝守的日子正長呀!」致生在電話裡輕鬆地說。
我沒有回應,輕輕掛斷了線,由得對方以此作為我的默認。
我跟母親的見面時間也比平日少。
過往,不論我多晚回到家裡去,她總要坐到客廳去候我回來,囉唆幾句,才心安的。
現今呢,也不是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為花落誰家,已然大定,她就少操心,母親甚而直言不諱:「提心吊膽地管教女兒,無非都是為人家培養個好的老婆而已。」
現今考試合格,畢業了,自然地鬆一口氣。天下父母心,盡皆如此。
公司裡頭的同事,我突然地懶得接觸接見。反正沒有出錯,巴巴地盯住各人的效率,務必要個個勤快,又是為什麼呢?徒惹反感而已。
為公司?公司現今已不是我的整個世界。
為章德鑒?自己想想,也都覺得好笑。
他是我什麼人了?一涼一熱、生老病死,甚而傷春悲秋,無端煩惱,他有經過嗎?有試過分擔過我半點壓力嗎?
沒有。
我和他的關係,是莊田里那個農夫與一頭牛。
鞠躬盡瘁之後,最好的待遇,還只不過由得我靜靜在牛欄內老死掉算數。
他交下來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當,只怕他會立即想盡辦法把我打發掉。
世界上沒有心甘情願自養夥計的老闆。
勞資關係會有什麼突破?
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見章德鑒。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見,又有何難?
從前,一個小小寫字樓,朝見口晚見面,對方消失一個下午,頓時因寂寞而成擔掛。
現今,兩層寫字樓,各據一個辦公室,自成一國,有事還不過在對講機交代一切,無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證明業務運行妥當,並無障礙。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鑒推開我辦公室的門,發覺坐在裡頭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翹,也不會有太大的訝異,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誰坐我的位置都一樣。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應該是一份遲來的觸覺,早就應該領悟這番道理了。
因而,這些天來,有什麼公事,要跟他商議,我都只以辦公室便條向他請示算了,不勞相見。章德鑒也只在便條上簽批了擲還,如此而已,此之謂禮尚往來,彼此彼此。
母親的電話在黃昏時分搭進辦公室裡來。她氣沖沖投訴說:「現今打電話找你,竟要過五關斬六將,被問個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說話。這樣子的派頭,再發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紙來跟我的身份證對正過,才許我母女相敘?」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
公司規模稍具,有一個電話總機接線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辦公室來,秘書會問一問來人資料,以便通傳,也是她的份內事。
並無對母親不敬之處。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點點阻攔,就以為被人家看輕了,竟沒想到母親亦在此列。
第30節
「楚翹,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發一頓脾氣的。我這是打電話來提你,旅行結婚也要穿穿婚紗,拍個結婚照片,好留為紀念,我看你根本忙得連這件正經事也記不起來了吧?」
說得實在對。我完全不像是在下個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紗?」母親問。
「媽,你的功夫夠多了,我約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勁相見的一個人。
週末,我們先約在一起吃午飯,才到附近的幾家婚紗店去,隨便挑一件合身的,預訂日子,也就算了。
踏進去專營新娘禮服的攝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拚命招呼,我是懶洋洋地敷衍,才試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內伸長舌頭在乘涼憩息的狗,攤在沙發上,動都不想動。
「就這一件成了!」我說。
「阮小姐,我們剛縫起的這幾件,款式可能更適合你呢。」
我擺擺手:「永遠有更適合自己的人與物在後頭,試下去是沒完沒了,就這一件吧!」說這話時,我是負氣的。
走出新娘禮服店時,額上竟流出細汗,剛才像打了一場小的仗。
念真說:「走,我們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話跟你說。」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開口:「對不起,楚翹,是我連累了你!」
我震驚:「什麼話,念真?」
「是因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個可以娶你為妻的人就決定結婚去嗎?」
「念真,你這是多疑了。」
「不,楚翹,我是認真的。你毫不愛致生。」
我默然。
「對不對?」
「這已經不是個只為相戀而結婚的時代。」
此言一出,心內更是翻騰,一股溫熱直衝上眼眶。
念真緊握著我的手。
「楚翹,還不至於全無選擇,迫虎跳牆的地步,是不是?」
我搖頭,猛地搖頭,並不是回答念真的問題,只是下意識地要甩去一個長存腦際的陰影。
「楚翹,不是局中人,無法明自當第三者的苦惱。同樣,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像出心有所屬,而又無從表達的委屈。然而,既已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總要挺起胸膛去承擔,逃避怎麼是辦法?何況,你連試都不曾試過。」
我木然。
睜著眼,豆大的眼淚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檯布上。
一個化膿已久的瘡,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絞痛,無辭以對。
「楚翹,請別怪責我如此率直。」念真慚愧地低垂著頭,甚而不敢正視我。
「不要緊,念真。這年頭,連自己都不肯對自己講真心話,一味肆意地瞞騙,難得有人對我關心,表達誠意,我感謝。」
我以手背拭乾了淚。
「我其實是忍不住了。」念真說:「看到你挑嫁衣時那副無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來的感受,應該不是誤解。你其實心裡只有一個人,章德鑒,是不是?」
我抵著嘴,沒有答。
跟他,相識一大段日子之後,一下子要我正視對他的感情,我覺得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