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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文 / 梁鳳儀

    杜晚晴驚駭得停了腳步,她睜著眼看小妹,說:「再晴,你知道剛才的那番話份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認真的話,是要承擔後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謂後果亦不外乎是責備我是個忘恩負義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從沒有賦予過選擇的機會,你的恩義在這些年以來強加在我的頭上。不錯,我們改善了居住環境,我們豐衣足食,我們入讀好學校,可是,這一切都來得理所當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從沒有想過,我可以不願意接受某些人的關懷照顧與饋贈。」

    杜晚晴嚇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於對方要受惠,雙方面都有權作出自己的選擇。等於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不能這樣就等於相愛,有責任生生世世一起過日子。」

    「為了什麼你竟如此的嫌棄?我問得是否多餘而笨拙了?」杜晚晴語音是震慄的。

    「四姐,讓我坦白告訴你,我曾有過的遭遇。在班裡頭,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馮芷苓是我的第一號大敵人。凌佩慧在畢業前十分擔心不能再升學,因為她家境貧寒。我安慰她、鼓勵她,然,她很誠懇地對我說:」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犧牲自己來照顧你、培育你成長的姐姐。『「我問她怎麼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訴我,她母親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濤小築黃正芳小姐家裡去當鐘點工人,聽那兒的傭人們張家長、李家短的說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這還不是故事的結束。那位我的敵人,在大考之後,也跑到我跟前來問我是到外洋深造,還是留港供讀,並說:」你成績好,又不勞為學費擔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夠供你直至大學畢業。『「這還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聽說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頂熟絡,可別忘了,這等於說我對你的栽培也有間接功勞。』「

    「夠了,夠了,再晴,我聽夠了,你也說夠了。」

    杜晚晴急步邁向走在前頭的冼崇浩,說:「崇浩,崇浩,我有點不舒服,請送我早點回家去。」

    由始至終,杜晚晴絕口不提再晴與她關係的惡化,在母親及外祖母面前沒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沒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話。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來自至親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輪盤之上,實她傷心難過自慚形穢。

    原來世界上有種人容不得別人仁厚心腸,犧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學曉了一個做善長人翁也得徵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說再晴不對。有些汪洋大盜殺人搶掠得來的血腥錢,獻奉神壇,也遭嫌棄,認為是骯髒至極,有辱神明。

    當人們看不過有些人旁門左道地賺了一大筆錢時,會阻止他們以之購回良知,用來補罪。古時聖殿,容許教徒購買贖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過錯,原來真是相當慷慨的所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艷苓追問她如何處理弟妹的問題時,晚晴只答:「他們已是成人,主意是對是錯,總要給他們機會求證。就讓他們隨著意願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變初衷的話,我們還是有能力照顧他們的。不必在現階段強他們所難,反生惡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艷苓說。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與哀傷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國去公幹,才不過去兩個禮拜的樣子,就有著甚多離情與別話。

    「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冼崇浩對杜晚晴說,「如果我回來發覺情人少掉一根頭髮,我必跟你算賬。」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懷裡輾轉著,胡亂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邊,什麼不快與不如願都可以抵銷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準備。」

    「什麼事?」

    冼崇浩用雙手環抱著晚晴,以臉頰抵著她的頭髮,說:「那天,我跟又晴談好了有關轉赴美國加州供讀一事,我會在這次的行程內抽調時間,代他去屬意的大學補辦一些手續。」

    「我知道,真要謝謝你,崇浩,既要你去看望現晴,又要為又晴奔跑。」

    「我們還用客氣嗎?只是,晚晴,我沒有給你提及一個發現。」

    「什麼發現?」

    「你聽了之後,不要駭異,更不必尷尬。」

    杜晚晴轉身,面向冼崇浩,急問:「究竟是什麼發現?」

    「這陣子,本城每逢暑假,就從海外跑回來一大班少男少女,都是富戶豪門送出海外去供讀的子弟,他們跟在港就讀的同年紀孩子們,大夥兒混在一起玩樂,把個暑假鬧得開心透頂。」

    「又晴就是這樣子認識他那就讀美國的女朋友而要求轉校的?」

    「對。」

    「就是這個發現?」

    「不。」冼崇浩說,「又晴的小女友姓顧,叫顧心元。聽過這名字沒有?」

    「好熟,是哪兒聽過的名字了。」

    杜晚晴歪著頭想,那神情是非常非常好看的。

    冼崇浩最欣賞是她這個全心全意地專注投入事物之內的表情。

    「可否給我一點提示?」杜晚晴問。

    「會不會是你在相熟的朋友交往中,聽他們提起過家中孩子的名字?」

    「天!」杜晚晴隨即喊,「是顧世均的女兒。」

    冼崇浩點點頭。

    「又晴知道我認識顧心元的父親?」

    「我沒有向他提起。那天跟他談論轉校一事,又晴向我透露,是去年暑假跟顧心元認識的。前一陣子,心元的父親生意出現困難,她可能要暫時輟學,回到本城來。如今,她父親的難關渡過了,暑假之後,顧心元也回美國去,又晴捨不得她,才決定跟著一道前往。顧世均的名字是因此而被提起的。」

    杜晚晴默然。

    她緩緩地低下頭去,非常非常的傷感。

    第三節讓我有輝煌的事業

    怎麼自己活像是個罪惡滿盈的匪徒,在作天涯亡命,到處都碰到認出她廬山真面目的人,驚出一身冷汗。

    教她如何自處?

    「晚晴,」冼崇浩拿手托高她的下巴,說,「別難過,別擔心,我之所以告訴你,只為要你有一重心理準備,並不表示有什麼意外會發生。」

    杜晚晴心上的不安,仍然滋擾著她,突然有一種欲哭而無淚的難受感覺。

    「就算真有什麼不如意的衝突發生了,我都會站到你的一邊去,不容許任何人欺負你。」

    「啊,崇浩!」杜晚晴重新撲倒在冼崇浩的懷抱裡,「在以後的歲月裡,崇浩,你知道我多麼需要你。」

    「我也一樣,真的,晚晴,我需要你的程度並不比你需要我少。你要輔助我,讓我有輝煌的事業、有安穩的一頭家。晚晴,可奮鬥與爭取的前途,已有極限,我們需要多加一把勁。」

    「崇浩,我們還年輕。」

    「時不我予,本城只有六年光景。」

    「你對九七之後實行一國兩制沒有信心嗎?」

    「不是信心問題,而是機會。晚晴,一國兩制能順利實施,只代表香港人能在中國的版圖上行使國家所賦予的特權,繼續過資本主義的生活。政權將依照基本法,交在一撮中國政府認可與信任的香港人手上,那班人選,一定不會有現今在位當權的洋鬼子份兒。據我瞭解,只要是中國人的香港政府官員都可以在九七年坐直通車,將來特區政府內的司憲及署長級人馬,也必須由香港中國人繼任。然,我縱能入選,但能否仍掌權,完全是沒有把握的事。」

    「崇浩,如果你願意繼續留在本城,為香港服務下去的話,現今就作好準備,我相信機會還是有的,特區政府也是需要人才的政府。除非你不願意服務特區政府。」

    「不是願意與否的問題,而是門徑門路的問題,在現階段,誰可以擔保誰在九七時的前途,甚至是飯碗了。我們不是不彷徨,不是不疑惑的!」

    杜晚晴輕輕點頭,表示明白。

    「況且,即使公務員能坐直通車,保住了飯碗,但屆時能否有如今的權位,是另一個未知數。故而,這餘下來的幾年,是風生水起,抑或是不過爾爾,對我,是相當重要的。」

    冼崇浩認真地看牢杜晚晴,說:「最低限度,現在我有門徑可以努力向上爬,爭取表現。」

    說著這話時,冼崇浩是顯得雄心壯志的,他那灼熱的眼神並不陌生,在那個佔有杜晚晴的晚上,他的表現就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如此的義無反顧。

    就是這種神情融化了杜晚晴的。

    現今,他又重施故技。

    每一個人都必有一個時刻、一個表情、一個神韻最能令另一個人迷惑、傾倒、馴服、束手就擒、言聽計從。

    杜晚晴最不敵冼崇浩這份發自內心的、強而有力的、銳不可擋的、直搗黃龍的堅持。

    她信服而柔順地問:「布力行在你的上頭,他會輔助你嗎?抑或會成為你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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