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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文 / 梁鳳儀

    冼崇浩跟高驥、杜一楓完全不同,既無世家子的浮誇,亦沒有懷才不遇的坎坷,他是有光明前途的正經人,可以帶領著晚晴以豐富健康的精神與正常足夠的物質,過夢寐以求的安樂太平日子。

    杜晚晴每一想到這兒,她就偷笑。

    冼崇浩的安排與打算,已見端倪,且自小弟與小妹身上開始。再下來,有一日當她領著他去看望外祖母與母親時,兩老不會不接受吧。

    反正,晚晴靜心計算一下自己手上之所有,已足夠栽培供養高進、高惠、又晴與再晴直至他們畢業。餘下來的人等,要維持現有的生活水準,還是有能力應付得來的。

    晚晴甚至越想越興奮,乾脆披衣而起,走到露台上,迎著清新的海風,了無倦意。

    醉濤小築這房子,就快要跟它道別了。

    嫁後,總不宜住這個地方。高級公務員的房屋津貼,隨時可以入住二千英尺的公寓,也是相當不錯的呢。

    那時,把醉濤小築賣掉,更多一筆現金捏在手上,照顧父母、外祖母甚至舅父母安度晚年,絕不成問題。

    這房子實在好,或可以不賣,改為出租也可以。

    此念一生,杜晚晴又管自搖頭,否決了。

    醉濤小築有著太多俗世風塵,不宜長留身邊,喚回不必要的回憶。

    隨它去吧!

    竟然,會情不自禁地思量到這些細節上頭的事來了。杜晚晴禁不住心上連連牽動,恨不得冼崇浩就在身邊,讓他抱自己一抱。

    夜涼如水,縱使是夏夜,還是有著一股清冷。

    她是需要有人去愛寵她、保護她的。

    美麗,卻孤獨無依的女人,應生無限的怨懟。

    明月的亮光灑耀下來,見得著杜晚晴緊緊地環抱住自己,咬著銀牙,緩步走回睡房去。

    把自己拋在床上,從枕下摸出了那個雞血凍的印章,輕輕地放在臉頰,冰涼一片。那到底不是冼崇浩強而有力的手,柔柔愛撫,就會生就無窮溫暖。

    這一夜,她突然如此地想念他、需要他、愛他。

    冼崇浩呢,他想她嗎?抑或老早已入黑甜之鄉。

    不,冼崇浩跟杜晚晴一樣,沒有睡著。

    同樣的相思難耐,折磨著兩個有情人。

    冼崇浩忍不住搖了電話,堅決地在三更半夜,擾人清夢。

    他在電話「喂」地喊了一聲就沒說話。

    晚晴在那一頭,柔聲地說:「崇浩,我在聽著,請你說話。」冼崇浩答:「我能不能來,現在、立即、馬上。」

    天公若然造美,年年苦旱,也可旦夕就有甘霖,灑育大地,撫養萬物。相隔天之一隅,也能橫架鵲橋一道,成其韻事。

    冼崇浩與杜晚晴根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只須時來運至,便能相依相聚,輕憐淺愛、靈慾交融。

    醉濤小築的氣氛從沒有像這一晚出落得如此可愛與溫馨。只為它欣然盛載著兩個赤誠相愛的人兒,讓他們把那一聲聲令人心眩魄蕩的歡呼,滿溢在房子的每一個角落,代表他們的極度感恩與滿足。

    他倆,像一雙初生的嬰兒,在一陣茫然無措的哭聲之後,受到了關顧與愛護,得著了上天賦予人類應有的溫與飽之後,舒暢而安穩地睡去。

    尤其是杜晚晴,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是從履行責任的行動之中獲得滿足。她嘗到了生而為人,生而為女人應該享有的權利。在領受自己應得的歡愉過程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坦然、舒暢、無罪、無愧、無悲、無疚。原來,當一個女人肯定自己享受著她應該享受的權益時,那份理直氣壯、光明磊落的豪情,可以令體內每一筋血脈,每一個細胞都如釋重負,肆意盡情地興奮至極點。

    杜晚晴的感覺是太美麗、太滿足、太迷惑、太吸引、太不能置信、太喜出望外、太難以形容了。

    當晚晴小睡之後,走進那個豪華的、四面儘是鏡子的浴室去時,她試圖站直身子,緩緩地拉開那條圍著自己的大毛巾,再緩緩地張開眼睛,勇敢地朝鏡子裡望去。竟然活靈活現,看到一個線條柔和、色澤閃亮,每一寸都發放著奇特異彩的女性胴體。

    或許是幻覺。然,杜晚晴那麼肯定,她從來沒有過這種幻覺。

    要正視鏡子裡頭的赤裸的自己,在今夜之前是她肯定辦不到的事。

    一個不期然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異而畏縮的習慣,竟然在這一刻自動煙消雲散。

    杜晚晴歡喜得緊緊抱住了冼崇浩不放。心上給他說上了千百萬句多謝、多謝、多謝!

    杜晚晴一直沒有勇氣去見羅敬慈。在未肯定世界是有希望的世界,人類的純情必在人間之前,晚晴覺得要她面對羅敬慈,向他宣佈小湄的變志,而又同時鼓勵對方振作,寄望將來,實在是很艱難辦得到的一回事。

    如今,情況與心境都不同了。

    杜晚晴有信心會把這份未完成的任務履行得比較順利。於是,她選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到監獄去探望羅敬慈。

    當羅敬慈見到杜晚晴時,面上的希望神采,與他聽罷了杜晚晴的報告之後,整個人驟然的絕望憔悴,完全是屬於天堂和地獄的兩幅圖畫。

    「敬慈,小湄說得對,她最低限度對你坦白。」

    「她不愛我了。」羅敬慈夢囈般說著這句話。

    「敬慈,你聽我說。只不過因為如今的環境,你腦海內只得小湄一個人,你才會覺得難受。到你出獄後,抵達美國,在新環境內發現與接觸了新人新事物,你可以有很多很多可愛的選擇,日子就會好過。」

    「你會嗎?」敬慈癡癡地問。

    「什麼?」

    「我說,如果你深深地愛上一個人,那個人不愛你了,你是不是就會自動去尋找別個替身?」

    杜晚晴語塞,她不能說違背良心的話。

    她知道自己不會。叫她怎麼回答了。

    「晚晴,你回去吧,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不,敬慈,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這回事留待懲教官去費心吧。」

    「敬慈,不錯,我承認戀愛的感覺至高無上,失戀的滋味令人痛不欲生。這是不容易改變過來的事實。有可能一次失意,就抱憾終生。任何人要把自己封鎖禁錮起來,都可以。獨獨是你不能!你沒有這個資格,你必須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不管你心頭為了小湄而要滴血多久,你都必須好好的撐著日子過下去!」

    敬慈抬頭望住杜晚晴。

    晚晴的語音激昂,說:「因為你有母親。人生在世,有很多權利,也有很多責任。兒女私情是其中一種,親人家庭又是另外一種。」

    杜晚晴把一疊報刊摔在羅敬慈跟前,說:「你有時間,好好地每天看報,就會發覺到香港已經踏進大時代,要面對的是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是中國人的大時代。如果在這個須要認真地面對國家民族感情和責任的時候,連對親人與家庭,都如此澹薄,焉能做一個好的中國人?

    「敬慈,你自知汝母是如何茹苦含辛地把你撫養成人,你的一切不幸,她同時承擔著。若果你要她為了你的失戀引致自暴自棄,而受更多的痛苦,請就放縱自己去,沒有人管得著你。

    「否則,好好地利用這幾年,努力自修,多讀書報,等待重見天日,到美國去跟汝母重聚。」

    這最後的幾句話,晚晴壓低了聲線,誠恐隔牆有耳。

    「敬慈,過得了這幾年,就過得了一生一世。什麼痛苦都能熬得過的。我們並不比三年零八個月抗戰時的香港人更不幸,是不是?」

    羅敬慈終於默默地點了頭。

    晚晴把羅香蓮的信交給了敬慈,再囑咐:「你記著,回你母親的信,寄至我家轉交。」

    倒真是鬆了一口氣的。晚晴想,即使羅敬慈要悲痛、要失望、要頹廢,只要他心裡明白,必須生存下去,為照顧其母,也就不必管他了。

    在世上活著的人,誰的身心之上沒有瘡疤?

    因著別人的不幸,更使晚晴自覺無比幸運。

    畢竟她曾有過的瘡疤,可以好好地掩蓋起來,不會讓別人與自己重睹。

    杜晚晴已經決定洗盡鉛華,退出江湖去。

    只等待一個合適而成熟的時機,她就去跟柳湘鸞與花艷苓交代。

    至於那起曾與她有過親密關係,也對她作過鼎力扶持的達官貴人們,或許寄一張沒有回條附上的婚柬,就能代表一切。

    這近日,很多很多的邀約,杜晚晴都已推得一乾二淨。不是冼崇浩的要求,而是杜晚晴無法再以那種特殊的身份,活躍人前。她每次想像過程,就通身起了雞皮疙瘩。

    至此,杜晚晴完全明白母親當年的際遇與感覺,如今自己也成了個有經驗的過來人了。

    杜晚晴經常想,不知母親與外祖母在知悉這個發展之後,是為她高興,還是為她擔憂。

    都不必管了吧。

    不論她們的反應如何,都一定會記得當年。當年,又有誰有本事改變她們的心意與抉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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