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言妍
李蕾不能像從前一樣找傭人打發他,或手一招車就走人,或用幼稚的語言嘲笑他。他的痛苦不似虛假,她自己也體會過沉重的悲傷和失去,那種痛不分貧賤富貴平等折磨著所有人,她已能將心比心了。
她決定不發脾氣,試著以誠心來和他談:
「榮華富貴對我而言輕而易舉,我現在回家立刻就有了,但我為什麼還在這裡吃苦受罪,你想過嗎?」
「我不知道,妳從不肯透露,甚至妳和御浩分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因為他也絕口不提。但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未來,過去最好全都丟到腦後。」
她走到牆角,拿出一幅小畫,畫上是個稚嫩極了的嬰兒,緊閉著眼,雙手握拳,唇微張似要吮奶,小小的身軀在淺藍袍子裡彷彿還動著。
「我把你當成朋友,才給你看這幅畫。」她靜靜說:「這是我的兒子小舟,他是個非婚生子,兩年前生下來就被送走了,我離開家獨自一個人在這裡,就是為了他。」
廖文煌驚呆了好久,結結巴巴問:「他……他是御浩的孩子嗎?」
「這不關御浩的事。」此刻她不想扯進御浩,太私密了。
「妳的意思是,這孩子是別人的,才造成妳和御浩的分手?」他卻誤解。
「我是說,這孩子是我一個人的,與任何人都無關!」愈描愈黑,她深吸一口氣說:「你應該還記得吧?我曾是多麼狂妄驕縱又任性無知的人,勢利到了極點,還好幾次把你的自尊往腳底下踩,又怎麼會是一道最美的風景呢?你聽我一句真心話,小妙是個好女孩,她深著愛你必能帶給你幸福;我不愛你,只會帶給你痛苦和不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小蕾嗎?小蕾竟以朋友貼心的方式和他平等對話,並且坦然地自我反省……
這兩個月來他終於看到她的改變了,是因為生活種種的挫折磨平她三小姐的驕氣和銳氣嗎?
「如果我不在乎孩子的事,也不介意妳不愛我,還是堅持愛妳呢?」
「御浩常說你是面冷心善的人,雖然想法奇特,卻是熱心腸的,我今天感受到了,也很感動。」她婉轉中帶著堅定說:「但真的不可能,你若不能把我當成一般朋友,我只有離開娃娃看湖,到更遠的地方去,免得害了你和小妙。」
然後下次就再也沒有這麼幸運巧遇她了……他等於是她目前和世界唯一的聯絡橋樑,御浩能否順利且快迅找到她,全在他一念之間……
御浩的朋友之義是沒話說的?無視於身份差距待他如兄弟;御浩會上觀察名單一部份也和他寄去的反政府信件有關,御浩不但沒有怪怨,還為他冒險帶錢盡孝心。基本上,他不願做出對不起御浩的事。
而小蕾呢?如果她今天還是不客氣地羞辱他,依他脾氣或許會硬碰硬地和她糾纏到底。
但她整個人突然變得真摯友善了,像又回到十歲以前把他當成朋友的她,拿出嬰兒畫像時更有揪人心腸的脆弱感,使他不忍再對她有任何的傷害。
他晦暗的心慢慢明亮了……
再怎麼樣,也不能失去這兩個好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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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博物館是一棟五層樓的大建築,各分成不同的主題區,李蕾能順利在這兒工作,全因芬妮家族的引薦。她本身專長在藝術及裝飾設計方面,所以分在新開發的娃娃屋這個領域。
娃娃屋展示在一格格玻璃櫃裡,做得精緻美麗維妙維肖,從各個年代到各種文化國家的都有。
御浩穿梭走過,心裡仍想著廖文煌告訴他有李蕾消息時的驚訝和喜悅,有著上天成全的無限感謝。
「我兩個月前就遇到小蕾了,但你們已經分手了,我才沒特別說。」廖文煌還主動解釋。
「都怪我,到最近才知道小蕾和家人失去聯絡,辭退工作的事都還沒辦完全就跑來了,你給了我最好的消息。」御浩當然不曉得他曾別有心思。
他走到最底的一間教室,有一群學齡前的孩子正在畫畫,他看到小蕾了,他三年不見的小蕾!
她似乎沒什麼改變,及肩的頭髮紮成一束,瓜子臉圓些,杏眼兒長些:而某些方面似又改變許多,如很有耐心地指導每個孩子上色,嬌嬌女的影子淡薄了,多了一份以前沒有的從容嫻定。
她以前絕不碰孩子的,這轉變是因為毫無準備就當了母親嗎?
御浩不禁熱淚盈眶--
李蕾走向另一排時,抬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男子,那俊朗有神的眉目如閃電般直劈過她的心--天呀,是御浩嗎?
認定了是幻覺,又瞄到隱在後面的廖文煌,那就不是幻覺了……
果真是御浩嗎?她再也鎮定不下來,恰好一節課結束,父母來領孩子,她心慌意亂極了,完全弄不清約翰、瑪麗的往他們手裡胡塞一通。
「小蕾--」他也向她伸出手。
不行!不是現在!
她把工作服丟給助手,自己往邊門衝出去,腦海裡不斷出現的是他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形--
靄光暖暖的初秋暮色裡,他埋首寫文章,心中正盤算要瞞著她去安娜堡,而天真傻氣的她還心滿意足地靠偎在他身旁,眼前一切風平浪靜,不知道那晚將是永遠的分離。
沒有話別、沒有解釋,什麼都沒有的戛然而止,是戀人最可怕的夢魘呀!
中間已過三年了嗎?她差不多忘記要如何和他說話了,憤恨怨罵太多了,嬌嗔撒潑又不會了,世界整個翻轉了要怎麼辦?
她奔到員工才能來的小辦公室,御浩不管也跟進來,男人腳程快,他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稍使個力道,她就轉過身來撞到他懷裡。
這不是她少女時代偷偷幻想過的代表佔有慾的好來塢式動作嗎?
但她此刻笑不出來,一碰到他的胸膛眼淚就噴決出來,且像受了極深委屈的小女孩般悲嚎大哭,哭她從十歲認識他以來每日忍下的害怕與憂傷……
雨和淚,玩了十六年的遊戲,那首歌唱著,多少次看見淚水從眼裡流出,以為心中不再有陽光,給我一個答案,愛人,我需要一個答案呀!
「對不起、對不起……」他緊緊擁住她,哽咽不止地反覆說。
「我……真的把……嬰兒弄丟了……」她只哭得更悲痛。
廖文煌靜悄悄地合上門,不知何時,他的眼鏡片上也一片白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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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沒說話,因為聲音哭啞了,眼睛灼澀著,全身有種擰乾隆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個能讓自己盡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雖然那個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盤,斷斷續續敘述這三年,他如何興奮地拿著紙巾信飛到華盛頓、為何在最後一刻選擇不見面、以為有家人照顧的她會幸福快樂,心情黯然地離開波士頓、輾轉到柏克萊一位同情他際遇的美國教授那兒埋頭苦讀等等。
回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語,他輕聲說:
「從小被人誇獎聰明優秀、妳心目中偉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弄得一團槽了,是不是?妳能原諒我嗎?」
「我想了很久,就歸一句話,你們都認為我幼稚無知,凡事不必與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過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語氣帶著淒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說要住六個臥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個臥室的狹小公寓呀!」
「我們是把妳當成禁不起風吹雨淋的小公主,所有決定都居於對妳的愛護和不忍。」他由身後抱住她,歎口氣說:「妳知道嗎?最初也是妳這點看來稚氣無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讓我不自覺地愛上妳。」
「稚氣無知的脆弱,卻也讓你離開我,讓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襲上心頭,她說:「我弄丟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妳懷孕,無論如何都會帶妳走的。」他低聲說。
李蕾拉開他的手,轉身細細看他掩不住悲傷的臉孔,所有的悔恨誤解錯失怨怪,都抵不住這樣的傷痛。
她拿出心愛的嬰兒畫,放在他手中說:
「這是小舟剛出生一個星期,我用盡所有的記憶力來畫了……我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為小獨木舟鎮的時光和這條獨木舟河……還記得你說的那句話嗎?有一條很小的小溪,剛好劃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愛呢?」
御浩觸碰著油彩,恨不能孩子骨肉活生地就抱在手裡。他暗啞著說:
「我們王家排字是『永錫浩恩』,他是恩字輩,應該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試著將聲音放得很平靜,不露出一點悲意。「生他的時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連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見。本來孩子一生下來,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為那場少見的大雨,外面的人進不來,小舟就放在我身邊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好小呀,眼睛常常睜不開,睜開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變傻,就一直唱歌給他聽,讓他眼球能定下來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塞了鼻也哭不出來,我只好一直盯著他,鼻子小臉一皺了,就為他通氣……我找小舟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平安活著,因為他好像生病了,我們的littlecanoe就自己獨自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