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張小嫻
「秘方是不能外洩的。」他說。
我拿出一張名片給他,說:
「我是記者,想介紹你們這個甜點。」
「這是公司的規定,絕對不能說。」他冷傲得像日本劍客,死也不肯把自己懷中的秘笈交出來。
「經過報紙介紹,會更受歡迎的。」我努力說服他。
「不可以。」他說罷走上了電樓梯。
我沿著電樓梯追上去,用激將法對付他。
「是不是這個甜點很容易做,你怕別人做得比你好?」
他不為所動,回過頭來跟我說:
「小姐,這裡只有我會做這個甜點,你說什麼也沒用。」
他離開百貨公司,走進了一家唱片店,我跟在他後頭。
「請你告訴我好嗎?」我說。
「小姐,請你不要再跟著我。香港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嗎?」
「不,只有我特別厚臉皮。老實告訴你,我想做給我喜歡的人吃,我答應你,絕對不會寫出來,可以嗎?」
他望了望他,繼續看唱片。
本來是想做巧克力曲奇給韓星宇吃的;余平志的媽媽說得對,創造另一段回憶,也許更美好一些。我沒有看過韓星宇童年所看的天空,也沒吃過他童年時吃的曲奇,我何以那麼貪婪,想用自己做的曲奇來取代他的回憶呢?朱迪之說得對,我也是很愛自己的。
我看見那位麵包師揀了一張葛米兒的唱片。
「你喜歡聽她的歌嗎?」我問。
他笑得很燦爛:「我太喜歡了!」
我一時情急,告訴他:
「我認識她。我可以拿到她的簽名,只要你告訴我Cannele的做法。」
他望了望我,終於問:
「真的?」
2
葛米兒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有點驚訝,她也許沒想過會是我吧?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呢?」我說。
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們在咖啡室裡見面,她帶來了一張有她簽名的海報。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她問。
「他是一位麵包師,是你的歌迷。我有求於他,所以要用你的簽名去交換。」
「這樣幫到你嗎?」
「已經可以了。」我說。
她脫下外套,外套裡面,是一件深藍色的、長袖的棉衣,上面印有香港大學的校徽,領口有個破洞。這件棉衣,不是似曾相識嗎?看見我盯著她身上的棉衣,葛米兒說:
「這件舊棉衣是我從林方文那裡偷偷拿走的。穿著他穿過的衣服,那麼,雖然分開了,卻好像仍然跟他一起,是不是很傻?」
斐濟人都是這樣的嗎?威威跟葛米兒分手的時候,吃了莫扎特,讓它長留在他身上。幸好,葛米兒比威威文明一點,她沒有吃掉林方文。
「你們還有見面嗎?」我問。
「我們仍然是工作的夥伴,也是好朋友。」然後,她問我:「你會回去嗎?」
「不會了,我已經有了我愛的人。」我說。
「我不瞭解他。」她淒然說。
「男人不是不是用來被瞭解的。」
「是用來愛的?」她天真的問。
「是用來瞭解我們自己的。」我說。
我終於用葛米兒的海報換到了Cannele
的秘密。它的外衣,因為顏色像老虎身上的斑紋,所以又叫作虎皮。這層外皮是要用雞蛋、牛油、麵粉和砂糖做的。至於裡面的餡料,是用乳蛋糕粉做的。乳蛋糕粉與玉桂、白蘭地和牛奶的份量,也得靠經驗去調配。
對於從來沒有做過蛋糕的人,那是一個很複雜的程序。想要做兩、三次便成功,更是天方夜譚。
當我重複在家裡做那個蛋糕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的問自己,我找葛米兒,到底是因為我想得到做那個蛋糕的方法,還是我想從她口中知道一點點林方文的消息?
葛米兒回去之後,會告訴林方文,我已經有所愛的人了。我就是想她這樣做嗎?我們因為她而分開。到頭來,她卻成為了飛翔在我們之間的信鴿,傳遞著別後的音信。
夜裡,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從抽屜裡拿出來,放在床邊。我再不害怕看見它了。水波之中,心底深處,飄浮著的,是一段難以忘懷的回憶。
3
「好吃嗎?」我問韓星宇。
他吃著我親手做的Cannele.
「是在崇光買的嗎?」
「是我做的。」
「不可能。」他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真的!我嘗試了很多遍才做到的。」我把他拉到廚房去,讓他看看剩下來的材料。
我沒騙他,我已經不知道想過放棄多少次了,因為是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而做,才能夠堅持下去。
「怪不得味道有一點不同。」他說。
「哪一個比較好吃?」
「如果說你做的比較好吃,你會不相信。可是,如果說麵包店做的比較好吃,你又會不高興。這是智力題啊!」
「那麼,答案呢?」
「我會說你做的比較好吃。」
「為什麼?」
「這樣有鼓勵作用,下一次,你會進步。終於有一天,你會做得比麵包店裡的好。」
「呵!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
他抱著我,說:
「我喜歡吃。」
「對你來說,會不會是繼巧克力曲奇之後,最難忘的美食回憶?」
「比巧克力曲奇更難忘。」
「不是說回憶裡的味道是無法重尋的嗎?」
「可是,也沒有第二個你。」他說。
我想起他和傅清流下的那一盤圍棋,在我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時候,勝負已經定了。我們的愛情也是這樣嗎?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成為了相依的人,已經沒法找到另一個了。回憶是不可以代替的,人也不可以代替。然而,舊的思念會被新的愛情永遠代替。
「你去過法國的布列塔尼嗎?」我問。
「沒有,但是,我有一個美國同學娶了一位法國女士,他們就住在布列塔尼,聽說那是個美麗的城市。」
「你見過有回轉木馬的餐廳嗎?」
「沒見過。」
「布列塔尼有一家有回轉木馬的餐廳。聽說,木馬就在餐桌的旁邊。」
他興奮的問:「真的?」
「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可以到那裡去嗎?」
「好的,我安排一下。」
「你真的可以走開?」
「為什麼不可以呢?聖誕節,大家也放假。我們還可以在布列塔尼過除夕。」
我就是想在那裡過除夕嗎?對於除夕之歌的思念,也將由布列塔尼的回轉木馬取代。
4
沈光蕙哭得肝腸寸斷。我沒想過她會哭,她不是很想老文康死掉的嗎?如果還要為他的死許願的話,她巴不得他是掉在一個糞池裡溺死的。然而,當她從校友通訊裡看到老文康病死的消息,她卻哭了。
她縮在床上,用床單捲著自己,我和朱迪之坐在旁邊,不知到該說些什麼好。是安慰她呢?還是恭喜她如願以償呢?
「你不是很想他死的嗎?」朱迪之問。
「是的,我想他死!」沈光蕙一邊擤鼻涕一邊說。
「那為什麼哭?」我說。
她抹乾眼淚,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覺得傷心,我竟然掛念他。」
「他是個壞蛋,不值得你為他哭。」我說。
「我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恨他。可是,當他死了,我卻又懷疑,他是不是也曾經愛過我的。」
「當然沒有!」朱迪之殘忍的說。
我說不出那樣的說話。我們以為自己恨一個人,到頭來,卻發現自己是愛過對方的。那是多麼悲涼的事情?我終於明白了沈光蕙為什麼從來好像只愛自己而不會愛別人。在她年少青澀的歲月裡,那段畸戀把她徹底的毀了,她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她愛著那個卑微和受傷的自己,也恨那樣的自己。她努力否認自己愛過那個無恥的男人;然而,當他不在了,她才知道自己也曾經深深地愛過這個人。愛情有多麼的善良和高尚?卻不一定聰明。恨裡面,有沒法解釋的、幽暗的愛。
我恨林方文嗎?我已經沒那麼恨了。是否我也沒那麼愛他了?
5
午後的陽光,溫熙了西貢的每一株綠樹,我坐在採訪車上,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當我的同事。馬路的對面,停了一輛藍色的小轎車,就在潛水用品店的外面。那不是林方文的車子嗎?
他從潛水店裡走出來,頭上戴著鴨舌帽,肩膀上扛著一袋沉重的東西。他把那袋東西放到車上,又從車廂裡拿出一瓶水,挨在車子旁邊喝水。
他看不見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他。以為他會在家裡哀傷流淚嗎?以為他會為我自暴自棄嗎?他還不是尋常地生活?不久的將來,他也許會愛上另一個女人;新的回憶,會蓋過舊的思念。
我躲在車上,久久的望著他,努力從他身上搜索關於我的痕跡;突然,我發現是那頂鴨舌帽。我們相識的那年,他不是常常戴著一頂鴨舌帽嗎?一切一切,又回到那些日子,好像我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他抬頭望著天空,還是在想哪裡的天空最藍嗎?
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說些什麼,我卻怯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