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波上的舞

第14頁 文 / 張小嫻

    韓格立也來了醫院,他站在羅貝利的床邊,臉上掛著初為人父的喜悅,不時溫柔地撫摸她的面頰。羅貝利像個小女孩那樣,用兩隻手指頭勾住他的褲腰,幸福地凝望著他。

    誰能理解這種愛呢?

    她突然記起李維揚在日記上寫的:在愛情的世界裡,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

    離開醫院的路上,她和李維揚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的頭沉默地擱在他的肩上。她不是不快樂,而是不知道怎麼辦。

    那段她曾經以為是最美好的愛情,到底是經不起距離和時間的考驗,還是經不起愛情自身的衰退?如果每一段愛情都會隨著歲月衰退,那麼,她跟李維揚的結局,不也是一樣嗎?

    她曾經最害怕謝樂生會有第三者,沒想到有第三者的卻是她自己。跟李維揚一起的日子,總是甜蜜而又戰戰兢兢,幸福而又罪過。她從來不曾面對這麼複雜的處境。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彷彿他理解她的悲傷和痛苦。

    告別的時刻,他久久地抱吻她。她那顆忐忑動盪的心靈化成了一塊糖,融化在他那杯茶裡。

    每一個夜晚,當謝樂生打電話來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握著話筒鎮靜地跟他聊天。她有點恨自己。她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改變,只是她對他的愛已經稍微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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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個人不知道怎樣解決面前的難題時,他會選擇逃避、拖延,或者暫借歡愉。李維揚選擇了最後一個方法。他太知道了,這個女孩子是不屬於他的,他只是暫時把她借來。跟她共享生命中的美麗時光。借回來的人,終究是要歸還的。凡事皆有代價,快樂的代價便是痛苦。

    從台北回來的那天晚上,他戰戰兢兢的拿起話筒很多次,然後又放下,最後才鼓起勇氣打通她的電話號碼。當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多麼渴望摟抱著她。她是那條小蟲,在他心上爬行,他有什麼辦法不去想她,又有什麼辦法不投降呢?

    他拿著書,匆匆跑去見她。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酒吧外面那個耀目的粉紅色燈箱招牌旁邊踱步。無論他怎樣努力去逃避她,一見到她,他便似乎前功盡廢。他愈想離開這條小蟲,她愈是在他心裡爬得更深一些。

    她露出微笑。她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恐懼,他曾經恐懼她會離他愈來愈遠。

    她說,因為她偷看了那一頁日記,所以上帝要懲罰她。他笑了。上帝到底是在懲罰她,還是在懲罰他呢?是夏娃首先偷吃禁果的,亞當卻要一起受罰。他毫不介意跟她一起受懲罰,他甚至願意承擔多一點責任。他不希望他對她的愛使她感到痛苦和內疚,他更不奢望她會為了他而放棄另一段感情。那段感情太長太深了。他不敢保證能給她同樣的幸福和安穩。況且,她也從來沒有表示過要放棄那段感情。

    昏昏夜色之中,他又再次摟抱著她。借來的歡愉,總有一天會完。每一次甜美的相聚,同時也讓他痛苦,而所有的痛苦又會被下一次的甜蜜撫平。因為報酬如斯甜美,以致他甘心情願承受愈來愈大的痛苦。

    星期天的海邊公園,黃昏降臨的時候,夕陽把雲染成耀目的橘子色,在天邊和兩座山巒之間,重重疊疊。他和她坐在草地上,久久地遙望著天空。兩隻白色的鳥在那片雲海之間翱翔飛舞,彷彿知道這段短暫的燦爛時光即將沉沒晚空之中。她忽然興致勃勃的站起來,拉著他跳舞。她時而摔出左手,時而摔出右手,不停發出歡樂的笑聲。

    當一輪圓月升上還沒有黑下來的天空時,他們彼此相擁,把草地變作舞池,飄在日月盈虧的旋律之中。他們相遇得稍微晚了一點。當一支歌已經開始了,另一支歌才剛剛加入。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兩支歌重疊的部分竟是如此優美而動聽。雖然遲了,卻是最好的相逢。而這一支舞,將會永存在他們的記憶裡,思念常駐。

    4

    草地上那支舞久久地在她心中飄蕩。當她帶著幸福的笑容回家時,她看見謝樂生站在門外。他腳邊放著一個手提包,樣子有點累,神情卻是愉快的。他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她吃了一驚,問他: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跟教授請了六天的假期。」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他微笑說。

    她一邊掏出鑰匙開門一邊說:

    「你不是說這個機會很難得的嗎?請假會不會有影響?」

    「不會的?教授很喜歡我。」他走進屋裡,放下手提包。

    「時間那麼短,這樣跑來跑去不是很辛苦嗎?」

    她望著他。他的舉動看來有點不可思議。他從來不會為她而放棄上進的機會。

    只有幾天的時間,他為什麼會忽然跑回來呢?

    他摟抱著她:「我想回來見你。你說得對,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一件事。」

    「不,不是的。」她心裡既感動也慚愧。

    他把她抱得更緊一些,一雙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脖子:「我很久沒有這樣抱你了。」

    他為她彈的那一支歌,又再一次縈繞在她心頭。他說過要帶她飛到天上,在平安中不再醒來,為什麼她生命中的兩個男人同時許諾與她拍翼齊飛?她忽然寧願自己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不能和他們任何一個展翅同飛了。

    她把頭埋在他心上,久久地自責。他並沒有看出來。他以為她太快樂和太激動了,所以不捨得放開手。

    那天晚上,他跟她說了很多關於波士頓的事,她聽著聽著沉沉地睡去。醒來的時候,他還沒有睡。

    「你為什麼還不去睡?」

    「現在是波士頓的白天,我睡不著。」他笑笑說。

    這一刻,她才猛然醒覺,三年來,她和他活在不一樣的白天和黑夜之中,也許多多生活上的瑣碎事情,無從細說。他們彼此也長大了。她曾經以為沒有他的日子將會很漫長,倏忽卻已成為過去。原來已經三年了。眼前人陌生而又親近。他們一起走過了許多歲月。相隔了天涯海角。他仍然對她忠貞一片。他為什麼不會愛上別人呢?她寧願他也愛上了別人,這樣她會好過一點。

    「這些年來也要你一個人留在香港,你恨不恨我?」他問。

    她用力搖頭,難過地說:

    「我習慣了。」

    天亮的時候,她張開眼睛,看到他在她身邊熟睡了。他蜷縮著,像個嬰兒似的。他的神情看來是那麼幸福和無辜。她愛他嗎?她還愛他嗎?他曾經是她最美好的將來。他不回來的話,她會把他遺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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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回憶,有些人跳舞是為了忘記。溫柔的舞,是要回憶逝去的日子。狂放的舞,是要忘記痛苦。有些人跳舞,卻是為了把今天美好的時光珍珍重重放在回憶裡。他們太知道了,這些美好的時光,也許不會重臨。

    草地上的那支舞,跟晚霞、白鳥、月光和藍色的水波,已經連成一片,成為不可分割的回憶。當李維揚抱著於曼之起舞的時候,他沉醉在她歡笑的面容上。

    女人恆久地記住一個男人,也許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一個承諾。男人恆久地記住一個女人,不會是因為一首歌、一支舞,更不會是一個承諾。他記著的,是她的容貌。不單是美和年輕,而是她面容上的各種變化。女人的眼淚不會永存在男人的記憶裡,她的歡笑卻會。能夠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笑得那樣幸福和甜蜜,男人的存在,才有了神聖的意義。他活在世上,才不至於那麼悲涼和孤獨。

    他愛她臉上傻氣的笑容,他愛她不絕於耳的笑聲。他愛上了抱著她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覺得她是屬於他的。所有的思慮,所有的困頓,都與落霞齊飛。他和她一起追逐那永恆的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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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支舞是愉快的,離別卻痛苦。第二天,當他滿懷喜悅到油畫店找她的時候,杜玫麗告訴他:

    「曼之的男朋友從波士頓回來了,她這幾天放假。」

    他最害怕的一刻終於來臨了。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呢?昨天那支舞,原來是離別的舞。也許,他只是她的插曲,那個跟她共度了七個年頭的男人才是她的一生。

    認識她的時候,他就知道她是屬於另一個男人的。他毫無理性地把自己推到這條路上。難道他該怨她麼?他很想見她,其至只是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但他不會這樣做了。選擇權從來不是在他這一邊。

    他從早到晚埋首工作,好使自己不去想她。可是,當辦公室裡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知道他完全失敗了。他怎麼可以不去想她呢?她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很害怕會失去她。每當他想起這一刻她懷抱裡有另一個男人時,他心裡悲傷加割。

    怎麼能夠不去想她呢?也許他應該找一個女人,用另一個女人來讓自己忘記她。他很久沒打電話回家了。他很害怕聽到他媽媽又跟他重提相親的事。她常常說有一個條件很好的女孩子非常適合他。她以為他是什麼人呢?他才不需要用這個方法來結識女孩子。況且,他心裡根本容不下另一個女人。今天晚上,他想起了他媽媽,他好想打一通電話給她,聽聽她的聲音。沮喪的時候,他需要尋找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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