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流波上的舞

第1頁 文 / 張小嫻

    第一章交換的日記

    最後一班開往英國倫敦的飛機,將會在晚上十一時從香港機場起飛。於曼之推開計程車的門走下來,匆匆跑進機場大樓。她氣喘咻咻的來到約定的餐廳。王央妮孤獨的坐在幾個旅客中間。她正在看一本阿嘉莎?克莉斯蒂的偵探小說。看到了於曼之,她含笑向她揮手,好像已經等她很久了。

    「對不起,我來遲了。」於曼之一邊坐下來一邊說。

    「都是我不好,昨天才通知你來。」王央妮把書合上,一臉抱歉的說,「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是的,自從在法語班畢業以後,好像很久沒見了。」

    她記得最後一次見到王央妮是在差不多一年前。就是法語班畢業的那天晚上,她們和班上的同學在半山一家法國餐廳裡話別。她和她在一條斜路上分手,王央妮往上走,她往下走。王央妮在她身後哼起歌來,那是一支法語歌。歌詞說: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正想問她是哪一支歌,她已經走遠了。

    「工作忙嗎?」她問王央妮。

    「我沒有工作。這大半年來,都是跟著男朋友到處去,在巴黎也住了六十多天。」

    「那你的法語一定進步很多了,我已經忘記得七七八八了。你這次去倫敦,也是去玩嗎?」

    「不,這一次,我去結婚。」王央妮偏著頭,笑著說。

    「喲,恭喜你!」

    「謝謝你。婚後我們會在倫敦定居,也許不回來了。」

    「那你男朋友呢?他不是陪你一起過去嗎?」她奇怪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

    「他已經進去了。他在飛機上等我。曼之,我有一件事情想拜託你——」

    「什麼事?」

    王央妮從皮包裡掏出一本暗紅色格子絨布封面的日記簿來,厚厚的一本,已經有點班黃殘舊了。日記是上了鎖的,看來已經很久沒打開過。她把日記遞到於曼之跟前說:

    「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替我暫時保管這本日記?」

    於曼之微微的愣住,問她:「那不是你的日記嗎?」

    「只有一半是屬於我的。」

    「只有一半?」

    「另外的一半,是屬於一個男人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大家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們合寫一本日記。他寫一個星期,然後輪到我寫一個星期。那麼,我們便可以知道在過去的一個星期裡,對方心裡想些什麼,身邊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

    「原來是這樣。」

    「那個時候,我以為是會和他一本一本日記寫下去的。可是,一年之後,我們就分手了。最後的一個星期,剛好輪到我寫。所以,這本日記一直放在我身邊。現在,我打算還給他。」

    「為什麼要還給他?」於曼之有點詫異。

    「我不想帶著一段回憶去結婚。」

    「你不懷念那段日子嗎?」

    「假如你懷念一個人或一件事情,那麼,最好還是跟它保持一段距離,不要讓它干擾你現在的生活。所以,它不應該放在我身邊。而且,我也不希望將來有一天,當我不在了,我丈夫會在我的遺物裡發現這個秘密,那會削弱他對我的愛的。」

    「既然如此,你也不一定要還給他。」

    「這個回憶有一半是屬於他的。我已經決定不要我這一半,他應該有權決定要不要他的那一半。況且,我也捨不得就這樣把它扔掉。」

    「你為什麼不直接還給他?」

    「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了。他的地址和電話都改了,我只好把信寄去他以前用過的一個私人信箱,希望他仍舊使用那個信箱吧。我寫下了你的聯絡方法,他會找你的,假如他還記得這本日記。」

    「如果他收不到你的信,那怎麼辦?」

    「那麼,就請你替我保管吧!我知道把自己的秘密交給別人是很自私的做法。但是,對我來說,彷彿只有這樣做才能夠了無牽掛。」她誠懇的再問一次:「你可以答應我嗎?」

    一瞬間,於曼之想不到有什麼藉口可以拒絕這個執意要放棄一段回憶的女人。

    她點了點頭。

    「他的名字叫李維揚。」王央妮說。

    「這本日記是有鑰匙的吧?」她問。

    王央妮從皮包裡掏出一把細小的鑰匙,說:「明天早上,當飛機到達倫敦的上空,用過早餐之後,我會把鑰匙放在餐盤上,讓空中服務員拿走。這把鑰匙將會永遠在世上消失。」

    「沒有鑰匙,他豈不是沒法打開這本日記?」

    「這本日記有兩把鑰匙,另外一把在他那裡。」

    「喔,再不進去的話,飛機不等我了。」王央妮站起來跟於曼之道別。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她微笑頷首。

    「你為什麼要把日記交給我?我的意思是,我們認識的日子那麼短——」

    「雖然不是認識你很深,我卻覺得你很值得信任,我就是想把它交給你。」

    於曼之笑了:「謝謝你那麼信任我。」

    她和王央妮在檢查站外面分手。王央妮往裡面走,她往外面走。她好像又聽到王央妮在唱那支法語歌。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回過頭去,王央妮已經走遠了。在她耳際響起的歌聲,似乎並不是真實的。她忘了問王央妮,她那天唱的是哪一支歌。

    走出機場大樓,風有點涼。於曼之把日記抱在懷裡。王央妮的做法,對她來說,有點不可思議。換了是她,一定不會把自己的秘密交給一個僅僅在法語班裡認識的,短暫交往過的朋友。她更不會捨得跟一段回憶割斷。沒有回憶的人生,未免蒼白了一點。

    2

    已經過了差不多四個月,那本日記仍舊放在她的抽屜裡。那個叫李維揚的男人,始終沒有出現。

    今天晚上,驟來了一場風雨,她怎麼努力也睡不著。她把日記從床邊的抽屜裡拿出來。李維揚到底會不會來,如果他不來,她怎樣處置這本日記?她豈不是要一輩子把它留在身邊?這一切本來與她無關,現在卻變成她的負擔。她開始有點後悔。她把那本日記隨手拋到半空,日記裡其中的一頁掉了下來,優雅飄搖的翻了幾個觔斗,落在她膝上。那泛黃的一頁,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她拾起來的時候,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一頁上面寫著:

    七月二十日微雨

    妮:

    送你回家之後,我一個人去了酒吧。

    酒保是我的朋友。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他的故事?

    他愛上了一個不怎麼愛他的女孩子——

    於曼之看到這裡,覺得自己不應該看下去,這是別人的日記。

    然而,李維揚可能永遠也不會出現,而且,她想知道的,是酒保的故事,不是他和王央妮的秘密。她實在好奇。她決定再看下去。

    那個女孩子想去美國留學,但她籌不到足夠的學費和生活費。我的酒保朋友向我借了一點錢,加上他自己所有的積蓄,全部送給她。女孩終於在三年前去留學了。

    她走了之後,他同時做著三份工作,每月寄生活費給她,而且堅持要把欠我的錢還給我。

    去年,我去美國的時候,他托我帶點錢給她,我找到那個女孩,原來她早就已經放棄讀書了。留學的第一年,她愛上了一個不怎麼有出息的男人。她一直隱瞞著酒保,用他的錢跟她愛的男人一起生活。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和他住在一個很不堪的地方。

    當我把酒保要我帶去的錢塞在她手裡的時候,她哭了。

    回來香港之後,酒保問我她怎麼了。我告訴他,她現在念三年級,她讀書的成績很好,還拿了獎學金,你以後也不用寄錢給她了。而且,她已經有了一個很不錯的男朋友.生活得非常幸福。

    酒保聽到了,流下眼淚。為了不讓我看到,他連忙低下頭洗杯子。

    在愛情的世界裡,總有一些近乎荒謬的事情發生。

    直到如今,我的酒保朋友仍然相信他成全了一個女孩子的夢想。她雖然沒有愛上他,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且將會生活在一個比他高尚的階級裡。

    至於那個用酒保出錢來供養另一個男人的女孩,將會背負著一輩子的內疚。

    我對酒保撒了一個謊,騙了他的眼淚,是殘忍還是仁慈?

    我並不認為那個女孩可恨。他何嘗不是為愛情奉獻一切,甚至是她的良心?她想假裝冷酷和狡猾,她的眼淚卻出賣了她。

    妮,今天送你回家的時候,你忽然哭了。你說:「我怕你會死。」你真是看偵探小說看得太多了。

    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哭嗎?當你發現人生的苦痛和荒廖是那麼當然,你該知道眼淚不是對付它的最好方法。

    在這個下著微雨的晚上,於曼之把那一頁泛黃的日記看了一遍又一遍,深深的感動。她本來以為自己是看酒保的故事,她看到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溫柔和聰明。

    假如她是李維揚,她大概也會編造一個謊言去騙酒保。只是,她也許沒李維揚編得那麼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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