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張小嫻
「我再打電話給你,拜拜。」沈魚掛線。
馬樂很失望,她連電話號碼也不肯留下。
第十一章
沈魚在巴黎唐人街的中國餐館忙碌地應付午餐時間的客人,這份工作最大的好處便是忙,忙得回到家裡便倒頭大睡,不用再胡思亂想。她的確是到了今天,才突然想起馬樂來。她唯一無法忘記的,是翁信良。這個創傷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才可以痊癒。
沈魚住在餐館附近一棟樓齡超過二百年的大廈。下雨天,房間裡四處都在滲水,沈魚索性不去理它,反正到了晴天,打開窗子,積水會自動蒸發,一天蒸發不完,可以等三天甚至一星期。隔鄰單位的失業漢養了一條差不多三尺長的蜥蜴,樣子非常可怕,看著它的皮膚已經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天晚上,沈魚回到房間,躺在床上,覺得大腿很癢,她掀開被子,赫然發現那條大蜥蜴竟然在她的大腿上攀爬,她嚇得尖叫,走過隔壁,把那個失業漢叫出來,用一連串的廣東粗口不停咒罵他。回到房裡,她不敢睡在床上,寧願躺在有積水的地上,這是她最痛恨翁信良的時候,她覺得這一切的苦,都是翁信良給她的。她也妒忌緹緹,她在一個男人最愛她的時候死去,而且死得那麼突然,那麼迅速,幾乎可以肯定是毫無痛苦的,而她自己卻要受這種比死更痛苦的煎熬。
胡小蝶弄了幾個小菜給翁信良和馬樂下酒,馬樂吃得滿懷心事,他掛念沈魚。
「你們現在一起住?」馬樂問翁信良。
「她住樓上。」翁信良說。
「我出來的時候,剛接到沈魚的電話。」
「她好嗎?」
「她一個人在緹緹父母的唐餐館裡工作,你去看看她。」
翁信良歎一口氣,「我跟她說什麼好呢?告訴她我現在和另一個女人一起?」
「你真的一點也不愛她?」
「她時常令我想起緹緹,我只要和她一起,便無法忘記緹緹,這樣對她是不公平的。跟胡小蝶一起,我不會想起緹緹。」翁信良說。
「我是問你有沒有愛過她?」馬樂說。
「有。」翁信良說。
「我還以為沒有。」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翁信良說。
「沈魚也許不知道你有愛過她,去接她回來吧!」
翁信良不置可否。
廚房裡突然傳出打翻碗碟的聲音,因為來得太突然,把翁信良和馬樂嚇了一跳。
「我進去看看。」翁信良走進廚房。
胡小蝶打翻了幾隻碗碟,站在那裡不知所措。
「你沒事吧?」翁信良問胡小蝶。
「我什麼都聽到。」胡小蝶轉過身來,凝望翁信良。
翁信良無言以對。
「去,你去接沈魚回來,我走!」胡小蝶說。
「別這樣!」翁信良拉著胡小蝶。
胡小蝶衝出大廳,走到馬樂面前。
馬樂看見胡小蝶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尷尬。
「這裡不歡迎你。」胡小蝶對馬樂說。
馬樂知道她剛才一定偷聽了他和翁信良的對話,他放下碗筷,徐徐站起來。
「小蝶!」翁信良制止胡小蝶。
「翁信良不會去接她的。」胡小蝶強調。
翁信良給胡小蝶弄得十分難堪,不知道怎樣向馬樂解釋。
「我先走,再見。」馬樂跟翁信良和胡小蝶說。
翁信良送馬樂出去。
「對不起。」翁信良尷尬地說。
馬樂苦笑離開,他覺得他是為沈魚受這種屈辱,既然是為了沈魚,這種屈辱又算得上什麼。
「你這是幹什麼?」翁信良問胡小蝶。
「對不起。」胡小蝶哭著說:「我怕失去你。我怕你真的會去找她。」
「許多事情已經不可以從頭來過。」翁信良說。
「我們結婚吧!」胡小蝶依偎著翁信良說。
翁信良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結婚,他覺得自己目前一片混亂。
「你不想結婚?」胡小蝶問翁信良。
翁信良不知道怎樣回答才能令她滿意。
出乎意料之外,胡小蝶並沒有因為他沒有反應而發怒,她溫柔地躺在他的大腿上說:「我已經很累。」
「我知道。」翁信良溫柔地撫弄她的頭髮。胡小蝶有一個很大的優點,她從來不會咄咄逼人,很明白進退之道。這樣一個女人,很難叫男人拒絕。
「我明天向馬樂道歉。」胡小蝶說。
「不用了。」翁信良說。
第二天,馬樂在演奏廳練習時,接到胡小蝶的電話。
「昨天的事很對不起。」胡小蝶說,「你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賠罪。」
馬樂其實沒有怪胡小蝶,為表明心跡,這個約會不能不去。為了遷就胡小蝶,他們在機場餐廳吃午餐。
「對不起,昨天向你發脾氣。」胡小蝶說。
「是我不對,我不該在你們面前再提沈魚。」
「你很喜歡她?」
「不是。」馬樂滿臉通紅否認。
「我知道翁信良仍然沒有忘記她。」胡小蝶說。
「他已經選擇了你。」馬樂說。
「這正是我的痛苦,他留在我身邊,卻想著別的女人。沈魚是不是在巴黎?」
馬樂點頭。
「這個早上,只要知道有從巴黎來的飛機,我都擔心會有一個乘客是沈魚。
馬樂,我是很愛他的。」胡小蝶咬著牙說。
「我不會再跟翁信良說沈魚的事。」馬樂答應胡小蝶。
馬樂不想錯過沈魚打來的電話,他特意向電話公司申請了一項服務,可以把家裡的電話轉駁到傳呼台,那麼即使他不在家,也不怕沈魚找不到他。
過了兩個月,沈魚依然沒有打電話來,那十頭小松獅的身形一天比一天龐大,把幾百尺的屋填滿,馬樂逼不得已把其中五隻寄養在寵物酒店,三隻寄養在朋友家,只剩下兩隻。他去過海洋公園打聽沈魚什麼時候回來,他們說她去法國之前已經把工作辭掉。馬樂恍然大悟,她大概不會回來了。
月中,他收到沈魚從巴黎寄來的信。信裡說:
馬樂,你有沒有讀過希臘神話裡歌手阿里翁的故事?海神波塞冬有一個兒子叫阿里翁,是演奏七弦豎琴的能手。
一天,他參加一個在西西里的泰那魯斯舉行的音樂比賽,得了冠軍,崇拜他的人紛紛贈送許多值錢的禮物給他,那些受雇來送他回科林斯的水手頓時起了貪念,不獨搶去他所有的獎品,並且要殺死他。阿里翁對船長說:「請准許我唱最後一支歌。」船長同意,阿里翁身穿華麗的長袍,走到甲板上,以充滿激情的歌曲求神祇保佑。
一曲既終,他縱身跳入大海,然而,他的歌聲引來一群喜愛音樂的海豚,當中一條海豚把阿里翁馱在背上。當天夜裡,他就趕上那艘船,好幾天就回到科林斯。海豚不願意跟阿里翁分手,堅持要把他送到宮廷。在宮廷裡,它在榮華富貴的生活中,不久便喪掉生命。阿里翁為它舉行了盛大的葬禮。
這些日子以來,我忽然頓悟到原來我是神話中的海豚,在翁信良最悲痛的日子載他一程。我不該和他一起生活,我會因此喪掉生命。
馬樂,那十頭松獅是不是已長大了很多?麻煩你把它們賣掉吧,那筆錢是我還給你的。相思呢?相思是不是已經還給他?
信封上沒有附上地址。
馬樂望望鳥籠裡的相思,他一直捨不得把它還給翁信良。他自私地想將它暫時據為已有。現在,是把它物歸原主的時候了。馬樂讓它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然後把它帶去給翁信良。
「我以為沈魚把它放走了。」翁信良說。
「她臨走時叫我還給你的。」
翁信良把鳥籠放在手術桌上,相思在籠裡拍了兩下翅膀,吹出一連串音符,是翁信良對著海豚吹的音符。
「為什麼它會唱這首歌?」翁信良詫異。
「這是一首歌嗎?好像只是一串音符。我把它帶回家之後,它便一直吹著這一串音符。或許是有人教它的吧。」馬樂說。
翁信良知道是沈魚教它的。他曾經教她吹這一串音符,這件小事,他並沒有放在心裡,可是,她卻記著了。翁信良把鳥籠掛在窗前,相思仍舊吹著那一串此刻聽來令人傷感的音符。這個女人對他的深情,他竟然現在才明白,他從來沒有好好珍惜過。
馬樂把每一場自己有份演出的演奏會門票寄到巴黎給沈魚。信封上寫著巴黎唐人街中國餐館沈魚小姐收。馬樂每一次都在信封上標新立異,希望引起郵差注意,將信送到沈魚手上。本來他可以問翁信良緹緹父母的餐館的地址,但他答應過胡小蝶不再跟翁信良提起沈魚的事,而且他也不想翁信良知道他對沈魚的深情。他不想去巴黎找她,他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他寧願等待她快快樂樂地回來。那十隻松獅他並沒有賣掉,他期望它們的主人回來。
偶爾他會跟翁信良見面,但堅決不再到他家裡作客。
「沈魚有沒有消息?」翁信良問他。
「她寫過一封信回來。」
「你和胡小蝶怎樣?」馬樂問翁信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