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張小嫻
「不要緊,只是擦傷了,你一直望著我離去?」
「起飛,」我說,「忘了我吧!」
「明天我要負責一項大手術,是我從沒有做過的。手術失敗,病人便會死。我想跟你見面,最後一次,好不好?」他用失去自信的聲音請求我。
我無法再拒絕他。
一小時後,我們在餐廳見面,他的樣子很頹喪。
「你不用為手術作準備嗎?」
「要的。」他隨即叫了一瓶紅酒,「你要喝嗎?」
「你還喝酒?」
「我唯一可以做的準備便是喝酒。」
他呷了一口酒。
「我替你喝。」我拿過酒杯。
他握著酒杯不肯放手,說:「請讓我喝酒,世上也許沒有一個不喝酒的外科醫生。」
「為什麼?」
「壓力太大了。」
「但你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喝得這麼多。」
「因為從前有你。你可以替我舒緩很多壓力。」他不理會我的勸告,悲哀地喝酒。
「請為病人著想。」我怪責他。
「我也是病人。」他苦笑。
「那我陪你喝。」我跟徐起飛一起喝光那瓶紅酒。
「好了!不能再喝了。」徐起飛站起來說:「再喝的話,明天便不能做手術,我不可以要另一個人為我失戀而賠上性命。」
「你一直是一個很理智的人。」我說。
「我一直想做一個不負責任的人。」他苦笑。
離開餐廳,徐起飛問我:「我可以再抱你一次嗎?」
我點頭。
他用身體把我包裹著,十隻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背部,我的背很痛,他的臉很燙。我讓他抱著,不知道他想抱多久。
「我不想失去你。」徐起飛苦澀地說。
我沒有說話。
他終於輕輕地放手:「再抱下去我就捨不得放手了。」
「你有沒有喝醉?」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試過醉酒,太清醒可能是我的悲哀。」
「手術什麼時候開始?」
「明早七時四十五分。」
我看看腕表,差不多二時:「你快回去休息,答應我,你明天早上會做得很出色的。」
他點頭。
我在床上想著徐起飛,我真害怕他手術會出了岔子,那麼,他的前途便完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醒來的時候,剛好是清晨七時四十五分,他應該已在手術室作好準備。
他說手術需要六小時,我在辦公室裡一直忐忑不安,下午二時,我傳呼他。二時三十分,他仍然沒有覆電話給我,我再次傳呼他,終於在三時,他覆電給我。
「手術成功嗎?」
「很成功。」
「恭喜你。」
「謝謝。」
他的語氣很平淡,跟昨晚判若兩人,我有點意外。
「那沒什麼了。」我說,「再見。」
「再見。」他掛了線。
他已經決定忘記我,他開始用恨來忘記我。
在家裡收拾東西的時候,我把徐起飛寫給我的信放在抽屜裡,我大抵不會再看了,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有找我。他比我想像中平靜得快,那是他的職業病,他習慣了堅強、自信、不悲觀、不乞憐。那個早上,當他完成了一項艱巨的手術之後,他已經決定忘記我,從他說話的語氣裡,我完全感覺得到。他突然接受現實,我卻依依不捨。原來一個曾經多麼愛你的男人,有一天,也會變得很絕情,他最愛的,還是自己,他不想自己再受傷害。
跟徐起飛分手後不久,小綿曾經打電話給我。
「你們分手了?為什麼?」
「他現在怎麼樣?」我問小綿。
「他表面上沒有什麼,你知道他們幹這一行的,心裡怎麼想,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我替你們可惜,他是個好的男人。」
「我知道。」
「真希望可以看到你結婚。」她說。
我苦笑:「應該會有那一天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喜孜孜地說:「我懷了第二胎,希望這一胎是女的,便可以湊成一個好字。」
「恭喜你,你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一個。」
「也許是我要求比較簡單吧。」
小綿選擇了一條最正常的路,嫁給一個養得起她的丈夫,生一個「好」字,相夫教子,未來的日子,是為兒女該進入哪一間幼稚園、小學、中學以及該到哪個國家留學而煩惱。四十歲,憂慮丈夫有外遇,僥倖過了這一關的話,便要為兒子娶什麼女人,女兒嫁什麼丈夫而操心。並非每一個女人都要得到最好的愛情,她們明白代價。只有我這種女人,才會為了虛無飄渺的愛情浪擲青春,到頭來一無所有。
公司在北京的業務已經上了軌道,並且聘請了兩名職員,專責北京事務,我的工作基地又變回香港。
「林方文好像也是一個人。」迪之告訴我。她的消息來自唱片界。
「一個才子不可能沒有愛情的,否則就寫不出情歌了。」我說。
「失戀也是創作的泉源。」迪之說。
「你甚少會說出這麼有智慧的話。」
「你這麼刻薄,真該由林方文來收服你。」
「你既然和徐起飛分手,為什麼不去找林方文?你也不過為了他吧?」光蕙問我。
「我跟徐起飛分手,是因為我不愛他,而不是為了林方文。」
「如果林方文從來沒有出現,你便會死心塌地地愛徐起飛。」光蕙說。
「戀愛是不能假設的。」
「廿七歲,我們都快廿七歲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迪之有感而發。
「我曾經以為自己會在廿八歲結婚的,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光蕙說。
「說不定的,世事變化萬千。」我說。
「我會搬出來住。」光蕙告訴我們,「他替我租了一間房子。」
「你要正正式式當他的情婦?」迪之問她。
「這樣你會快樂嗎?」我問光蕙。
光蕙點頭:「我一直渴望嫁給一個愛我而又令我生活得很好的男人,他唯一做不到的,只是不能跟我結婚。」
「你有沒有想過,當你老了,他回到太太身邊,你便一無所有。」我說。
「你現在不也是一無所有嗎?至少我和我愛的人一起。」
星期天,我們替光蕙搬屋,她的新房子在跑馬地,她終於可以搬去跑馬地了,雖然不是嫁去,倒也和嫁去差不多。房子有八百多尺,裝修得很女性化,聽說上手住客也是一個單身女子。單位內有一個小陽台,比林方文家那個陽台大,我站在陽台上,看著一群年青男子在馬場草地上踢足球。
「那個穿綠色球衣的很英俊啊。」迪之說。
「你又在看男人?」光蕙走出陽台看熱鬧,「你已經有田宏了,他不是運動健將嗎?」
「他不喜歡踢足球,他嫌踢足球野蠻,我倒喜歡看野蠻的男人。」
「男人本來就很野蠻。」我說。
「是嗎?」光蕙問我。
「他們比女人原始,他們的需要也很原始,所有從來不懂得愛。」
「是的,女人比男人擅長愛。」迪之說。
「所以女人常常吃苦。」光蕙說。
「男人對女人就像對待腳下的球,他們只想控制它、駕駛它。」迪之說。
「我喜歡被駕駛的,真的,那是一種幸福的感覺。」光蕙笑著說。
「你呢?」迪之問我。
「我在尋找一個男人,只要別人在我面前提起他,我也會佻皮地吐吐舌頭,我想做他的壞孩子。」
「但你卻愛上一個壞孩子。」迪之取笑我。
「事與願違,世事都是這樣的。」光蕙說。
「不,你們不瞭解林方文。」我說,「他曾經控制著我的喜怒哀樂,我做每一件事,都是為了令他滿意。」
迪之苦澀地望著我們:「我突然不知道最愛哪個男人?」
「也許是太多的緣故。」我說。
二十七歲,是應該過獨立生活的時候了,我決定拿積蓄供一個小單位,我看過很多房子,灣仔那一間最便宜,地點也好,間格實用,又有升值潛力。最後,我還是選了跑馬地的單位,樓齡比灣仔的那一棟舊,面積較小,售價卻貴了十萬元,因為跑馬地的單位裡,有一個小陽台。雖然三個人一起擠在陽台上,便再沒有多餘的空間,那只是一個很小很小的陽台,卻給我很大的滿足感。
替我搬屋那一天,光蕙跟迪之說:「你也搬來跑馬地吧,我們大家可以互相照應。」
「待我結婚後才搬來吧。」迪之說。
「你跟田宏結婚?」光蕙問她。
「他說過會娶我的。」迪之躺在我的床上說,然後她又問我:「你為什麼買單人床?」
「我一個人睡,當然買單人床。」
「有男人來留宿怎麼辦?」
「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誰會在此留宿?」
「林方文送給你的瓷象老人,你也搬來了?」光蕙按下音樂盒的開關掣,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從音樂盒裡傳出來。
「太淒怨了。」迪之抱著我的枕頭。
「不要再聽了。」我把音樂盒關掉。
「林方文知不知道你跟徐起飛分開了?」光蕙問我。
「我怎麼知道他知不知道?」
那天晚上睡覺時,我還是聽了一遍《愛情萬歲》。
入伙後不夠十天,一晚,迪之深夜來拍門,我開門的時候,她哭得像個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