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張小嫻
「這首歌很動聽啊,歌曲的名字是《煙雨》,今夜沒有煙雨。」女唱片騎師說。
「程韻。」
一個男人叫我,我抬頭看,是穿著白色醫生袍的徐起飛。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有朋友受了傷,我陪她入院,現在沒事了。」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我差點認不出你呢?」他望著我,有點陌生。
是的,我濃妝艷抹,穿黑色緊身裙,踏著高跟鞋,像個廉價的妓女,的士高裡剪平頭裝的男人輕薄我們,也許不全是他的錯。
「我剛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謝謝你。」
「嗯。那麼再見了。」他說。
「再見。」
我站起來,離開走廊。
「程韻。」他叫我。
「什麼事?」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在醫院門外,截停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說:「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喚,總是無法抵擋。我身上還有他的鑰匙,開門進去,魚缸裡的紙飛機依然在東京上空翱翔,一切沒有改變。
林方文站在陽台上,回頭望我。
「新年快樂。」他說。
「新年快樂。」我說。
「我回來,是要把你從陽台上推下去。」
他張開雙手說:「好的。」
我們在陽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們依舊在一起,好像劫後重逢。
「你的鴨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這裡丟了。」他說。
「費安娜呢?」
「我就只見過她那一次。」他說。
「你是一個騙子,是一個很壞很壞的騙子。」
他抱著我:「不會再有下次。」
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離開醫院。她撞穿頭,我卻跟林方文復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畢業了,在一間規模宏大的實業集團的市場推廣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畢業,在一間代理買賣商舖及辦公室的地產公司任營業主任。
樂姬在一間大銀行任職私人銀行顧問,她身邊不是公子,便是律師、總裁之類。
市場推廣部就只有我一個職員,事無大小,都要我負責。一天,林方文來接我下班。他帶著我走過好幾條街道。
「我們要去哪裡?」我有點奇怪。
他走進一條橫街,街上泊了幾輛私家車,他走近一輛簇新的藍色私家車,開啟車門。
「這輛車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機位上,開動引擎。
「為什麼不告訴我?」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那天,我們快快樂樂駕車在香港、九龍和新界轉了一個大圈,我沒想到五個月後,車上會有另一個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銅鑼灣吃晚飯,飯後,本來打算坐計程車。
迪之剛好看到林方文的車子在我們身邊駛過。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車子?」
我剛好看到車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車,竟然會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們不用坐計程車了。」迪之說。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車,我發瘋似的在後面跟他揮手,他並沒有看見我。幾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剛轉紅燈,他的車停在交通燈前。
我喘著氣跑上前,敲他的車窗,他見到我,神色詫異,原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我呆住了,覺得自己像一個傻瓜,樂姬看看我,然後別轉頭,她並不打算向我解釋。
迪之和光蕙趕上來。
「還不上車?」我來不及阻止,迪之已經拉開車門上車。
上了車,她和光蕙才發現車上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林方文和樂姬的反應,已經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走。」我說。
「程韻,上車。」迪之把我拉上車,「為什麼不上車,這是你男朋友的車子。」迪之故意讓樂姬聽到這句話,「奇怪,樂姬,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樂姬沒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發上。
「開始了多久?」我問他。
他不說話。
「為什麼偏偏要是樂姬?」
他不說話。
我拿起東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吶喊。
我拿起東西不斷扔他。
「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傷害我?如果不愛我,可以告訴我,用不著騙我!」
他過來抱著我。
「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凝望著我,不說一句話。
「你說呀!」
他還是不說話。
我肝腸寸斷。那一個晚上,是最難熬的晚上,我想過要在陽台上躍下去,卻怕從此看不見他的臉,在那一刻,我依舊眷戀那張臉,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廳裡一言不發。我哭著哭著,在床上睡了。午夜醒來,他躺在我旁邊,睜著眼,我睜著眼,無話可說,床上的歡愉,還是輸給背叛,也許男人都愛慕新鮮,何況一個以創作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個,終究要消失。他像一個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貢品,他吃過了,豐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壓在他身上,他仍然睜著眼。我把上衣脫去,解下乳罩,把他兩隻手按在我的乳房上。
「不要這樣。」他說。
我瘋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來刺激他的性慾。他很久沒有跟我做愛,我以為是他太忙了,原來他愛上別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體裡,記起我的身體。我脫去他的上衣和褲子,他也脫掉我的褲子,他壓在我身上,我不斷流淚,緊緊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體,期望他為這溫存,留在我身邊。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後一次。
我很後悔,這絕對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體的抽動,活像一場施捨。他流著汗,我流著淚,躺在床上,像一對陌生人。
「我們的愛情是在什麼時候消逝的?」我問他。
他不說話。
「你已經跟樂姬上過床,是不是?」
「沒有。」他說。
「我不相信你。」
我抱起一直放在床邊的那個給我砍爛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發出刺耳和空洞的琴聲。
「明天我會離開這裡。」我說。
「你用不著這樣。」
「我決定了,我不習慣被施捨。」
第二天早上,他離開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這個瓷象老人,你要不要帶走?」她問我。
「要的。」
「魚缸裡的紙飛機呢?」
我把魚缸搬到陽台上,用雙手撈起缸裡的紙飛機,拋向空中,那裡有九百八十六隻,是他對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飛的都遠逝。
四空中的思念
學校開始放暑假,我在雜誌社已不需做校對,他們讓我做人物專訪,李盈建議我訪問林放。
「他是很多女性心目中的才子。」她說。
雜誌社的人並不知道林方文是我的男朋友。
訪問在林方文的家裡進行,只有我和他。
「你要把我當做訪問你的人,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我跟他說。
他把腿擱在我的腿上,我推開他:「請你不要性騷擾女記者。」
「你最喜歡的歌詞是那一首?」我問他。
「《明天》。」
「有幾多首歌,我一生能為你唱,
從相遇的那一天,那些少年的歲月……」我念給他聽。
他點頭。
「這首歌是寫給誰的?」我認為是寫給大嘴巴費安娜的。
他望著我良久,答:「一個女人。」
「誰?」
「已經不重要。」
「你有為其他女人寫歌嗎?」
「我答應一個女人,每年除夕送一首歌給她。」
「會做得到嗎?」
「盡力而為。」
「到目前為止,你有沒有最愛的女人?」
「這個問題一定要答嗎?」
「是的,很多人都關心你的愛情,因為你的情歌很動聽。」
「最愛的女人?」他感到惆悵。
我咬著牙,望著他,期待答案。
「我會在某一分鐘內很愛一個女人,但這種感覺未必會持續。」
我的心突然下沉,我不知道應該為他向我說真話而高興,還是為那句真話而傷心。
我完成了訪問,雜誌社的人說,我的訪問寫得很好,很有感情,當然了,我用兩年的感情來寫一篇文章,並且因此知道,他未必會持續地愛一個女人。往後,我又訪問了一些人,包括一支頹廢的地下樂隊,一個頹廢的畫家,於是,人也變得頹廢了。林方文不在家的日子,我像一個小婦人那樣,替他收拾東西,洗燙衣服,在陽台上直至燈火闌珊,也等不到他回來,有點萬念俱灰的感覺。
光蕙跟孫維棟仍然糾纏不清,我最近見過孫維棟一次,他瘦了很多,整個人很憔悴,他在自虐。
迪之把一頭長髮剪短,她說要忘記過去。衛安常常打電話給她,終於有一次,她依約赴會,然後在他臉上打了一拳,事後她很後悔,她說如果那天戴上戒指的話,會把他打得更痛。
迪之提議我們三姊妹一起去東京旅行,忘記那些男人,光蕙很贊成,她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本來想跟林方文說,我要去東京,希望他說:「留下陪我,遲些我和你一起去。」可是,那天晚上,我如常一個人在他家裡呆等,他凌晨才回來,我忍不住向他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