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張小嫻
「既然是去年投稿,宇無過為什麼等到今天才抄襲?不合理。」徐玉說。
「那個麥擎天也把同一本小說拿去一間出版社,是今年年初的事,那間出版社沒打算出版,但原稿一直放在出版社,他們可以證明。那就是說,在宇無過的新書還沒出版前,麥擎天的小說已經存在。」游穎說。
「游穎,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你是說宇無過抄襲?」徐玉很憤怒。
「游穎不是這個意思。」我連忙說好話。
「我是想告訴你,這宗官司宇無過不一定嬴。」游穎有點尷尬。
「那我就換律師,對不起,我先走!」徐玉拂袖而去。
「你為什麼這樣說?」我怪責游穎。
「如果宇無過真的抄襲別人,那這場官司就不會嬴,何必白白浪費律師費?你和我都知道這筆錢是要徐玉拿出來的。」游穎說。
我想起宇無過在美國寫給徐玉的信,提起蜂鳥。他是有才華的,為什麼要抄襲?
晚上,我去找徐玉。我本想約她出來吃飯,她說不想上街。
「宇無過呢?」我問她。
「他出去了。」
「你不要怪游穎。」我說。
「那個尹律師不應該把事情告訴她呀!我們打算換律師。」徐玉仍然沒有原諒游穎。
「宇無過怎樣說?」
「他心情壞透了。周蕊,你相信宇無過抄襲別人的作品嗎?」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徐玉,我認為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連你也不相信他?」徐玉很激動。
「我相信。」我不想令徐玉不高興。
「不,只有我相信他。」
「如果證實宇無過是抄襲,你會怎樣做?」
「我會離開他。」徐玉說。
「不至於這麼嚴重吧?」
「除非他現在跟我說真話。」
這時宇無過喝得醉醺醺回來。
「你為什麼喝酒?」徐玉連忙扶著他。
我幫忙把宇無過扶到沙發上,徐玉替他脫鞋。
「他從來不喝酒的。」徐玉蹲在他跟前,憐惜地撫摸他的臉。
「我去拿熱毛巾。」我說。
我走進浴室用熱水浸好一條毛巾,飛快拿著毛巾走出來,徐玉和宇無過竟然相擁在沙發上,我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悄悄離開。
第二天中午,徐玉打電話給我說:「他什麼都告訴我了。能夠出來見面嗎?」
她的聲音很沮喪,她要告訴我的,也許不是好消息。
下班後,徐玉和我在商場的咖啡室見面,今天的天氣很冷,天文台說只有攝氏六度,我要了一杯熱咖啡。
「冷死人了。」我脫下手套說。
徐玉的鼻子也冷得紅通通的。
「他承認他的小說是抄襲別人的。」徐玉絕望地說。
「為什麼?他應該知道這種事早晚會被人揭發的。」
「他說壓力太大,他竟然沒想過會給人揭發。」
「現在怎麼辦?」
「那是他的事了,他要賠償或要庭外和解都不關我的事,我要跟他分手。」徐玉堅決地說。
「你在這個時候離開他?」我沒想到徐玉那麼決絕。
「我說過如果證實他抄襲別人的作品,我會離開他。」
「你不必為這一個承諾而強迫自己離開他。」
「不,我可以為他死,為他出賣尊嚴,但不可以忍受他是一個騙子。」
「你說過他現在說真話的話,你會原諒他。」
「我現在改變主意了。」
「你不是很愛他的嗎?」
「我是很愛他,很相信他,相信他的才華,就為了讓他一展才華,所以我才去拍那只光碟,但今天早上,我突然發現,這一切原來是假的,他可以欺騙所有人,但不應該欺騙我。」
不久之前,她在出版社門外站了一個晚上等宇無過出來,她是那樣愛他。一夜之間,卻變成一潭死水。唯一可以解釋的,是她過去太崇拜宇無過,而這個信仰在一息間完全崩潰,她接受不來,由極愛變成極厭惡。
「你可以陪我回去收拾東西嗎?」徐玉問我。
我陪徐玉回去她跟宇無過同住的家。
「你真的要搬走?」我在進門之前問她。
徐玉點頭,掏出鑰匙開門。
屋內只有一盞燈亮著,宇無過坐在廳中,沒精打采。
「我回來收拾東西。」徐玉逕自走入房。
我尷尬地站著,不知道應該去幫忙徐玉還是安慰宇無過。
「你去叫她不要走,她會聽你的。」我跟宇無過說。
宇無過搖頭:「沒用的。」
「你沒有試過怎麼知道?」
宇無過抬頭跟我說:「是不是很荒謬?我沒想過會給人揭發的,就好像那些服用類固醇的奧運選手那樣,竟沒想過會給人揭發,只想到勝利。我在報館工作時收到那個人的小說,看了一遍,雙手在抖顫,為什麼我寫不到?那時我沒打算抄襲他的,我去了美國,又從美國回來,再寫一本書,還是不行,偶然在抽屜裡發現那個人的小說,我想或許不會有人知道——」
「你根本用不著這樣做。」我說。
「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我要成功,那本書真的成功了,比我任何一本書都成功,但我並不快樂,其實我並不想它成功,它的成功證實我失敗。」
我明白他那時為什麼對新書的成功一點也不雀躍。
「如果那本書不成功就不會有事。」宇無過苦笑,「至少徐玉不會離開我。」
「你就眼巴巴看著他走?」
「是我辜負了她,如果我知道開出版社和出版這本書的三十萬是她用那個方法賺回來的,我一定不會抄襲別人的作品。若我是她,也不會原諒我自己。」宇無過站起來。
「你要去哪裡?」
「我不能看著她走。」他自己走了。
「周蕊,你來幫幫我。」徐玉在睡房裡叫我。
我走進睡房,告訴徐玉:「他出去了。」
徐玉把幾件衣服塞進一個手提袋裡。
「你要去哪裡?」我問她。
「回家,回去我自己的家,跟我爸爸媽媽住。」
徐玉掏出一串鑰匙,放在茶几上。
「你真的想清楚?」我問她。
「他是騙子。」徐玉含淚撲在我的肩膊上。
「我知道。」我拍著她的肩膊安慰她。
「在我改變主意之前,快點離開。」她提起行李,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等一會。」
徐玉走出露台,在曬衣架上摘下一個粉橙色的喱士胸圍,是我賣給她的。
「忘了這個。」她把胸圍塞在手提袋裡。
我送徐玉回家,她媽媽對於她突然回家感到有些意外,但她已經見慣不怪,徐玉也不是頭一次從同居的男朋友家中搬回來,只是這一次,她離開得太久了,大家沒想到她會回來。
「代我向游穎說聲對不起。」徐玉送我離開時叮囑我。
傍晚的氣溫好像比黃昏時更低,我在街上等計程車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鐘,冷得渾身發抖,鼻水不斷淌下來。這種天氣,怎麼可以沒有男人?真是失敗!如果讓森抱著,一定很暖。
回到自己家裡,我匆匆弄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吃了兩口,覺得味道怪怪的,原來那一包面已經過期半年。
我聽到有人敲窗的聲音,難道是游穎?我挪開那幅砌圖,站在窗外的竟是唐文森,攝氏只有六度的氣溫下,他穿著大衣站在窗外。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應該打開窗還是用砌圖擋著那一扇窗。森在窗外等我的回音,我看到他給冷風吹得抖顫,不忍心要他站在窗外,我打開那一扇窗。
「我經過這裡,看到這幅砌圖,原來你真是住在這裡。」他高聲在窗外跟我說,口裡冒著白煙。
我把砌圖放在窗外,猶如把一個錢幣擲入許願泉裡,我日夕企盼的,是他偶然有一天在窗外經過,看到這一幅他為我砌的「雪堡的天空」,知道我住在裡面,然後敲我的窗,就是這樣罷了。這一刻願望成真,令人難以置信,我卻不知道應不應該讓他進來。
「我可以進來嗎?」他問我。
他瑟縮在風裡,懇求我接納他。我想他抱我的時候,他竟然真的出現。
「是二樓B座。」我告訴他。
我站在屋外等森,他上來了。
「進來坐。」我跟他說。
「你就住在這裡?地方太不像樣了。」他好像認為我受了很大委屈。
「這是我所能負擔的。」我說。
「外面很冷。」他拉著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裡去。
「我去倒一杯熱茶給你。」我鬆開他的手。
「謝謝你。」他說。
我們之間已經很久沒有跟對方說過「謝謝」這兩個字了,這兩個字在這一刻變得很理所當然而又陌生。
我倒了一杯熱茶給他。
「你怎會走這條天橋的?」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條行人電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來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這幅砌圖時,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你好嗎?」我問他。
「你仍然掛著這條項鏈?」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
「不要說了!」我突然有點激動。
「你不喜歡我來嗎?」他內疚地問我。
「我好辛苦才擺脫你。」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