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方蝶心
是它!是它導引了身體裡的血液,淹沒了這一屋一室。
男孩靠坐在乾淨的床沿,眼睛眨也不眨的凝望著眼前生氣抽離的面容,忍不住伸手揩了揩上頭的淚,突然,他伏了去,充滿眷戀的靠在那原本柔軟芳馥的身子,儘管此刻已經冰涼,他仍不死心盡可能找尋記憶中殘存的溫暖。
「媽媽,媽媽……」他低低的喚著,小小的胸口被不知名的情緒漲得幾乎爆破,「媽媽,你怎麼不跟浩延說話了?」
須臾,驚天動地的消息在大宅裡傳遍,聞訊趕來的連勝一不可置信的望著他的妻、他的兒。
身後跟隨著的則是他的秘書嚴莉芳,同樣震懾於房裡婉蜒如小河的鮮血,「夫人……董事長,這……」她口語發慌,掩面不敢正視。
「救護車叫了沒?」連勝一大吼。
「……叫了。」奴僕中囁嚅的回應。
許久,連勝一躊躇上前,伸手用手指探了妻子的鼻息,旋即閉上眼沉重的搖頭,久久不發一語。
「媽媽……」連浩延依然低喚著母親,恁般依戀。
「浩延,下來,不要這樣。」連勝一煩躁的說,呼吸牽動胸口的僨起。
「不要,我要跟媽一起睡。」只是睡了,媽媽只是累得睡了,他是這樣以為的,就像他一樣,哭累了就睡,他眷戀的緊挨著母親。
「浩延,給我下來!」連勝一失控的扯著他的孩子,非把他從那具枯了生命的軀體上重重的扯下不可。
「不要、我不要——」不敵父親的力道,連浩延索性放聲大哭,拚命的掙扎。
他踩過鮮血的地板,拖著他的孩子,「乳媽呢?帶走,馬上把小少爺帶走——他發出驚雷似的怒鳴。
乳媽驚恐的上前正要接過孩子,未料連浩延一個蠻力掙脫,直拗的又跑回早巳氣絕身亡的母親身邊,緊緊抱住她,「我要媽媽,我要跟媽媽在一起!「
「浩延——她死了,你的母親已經拋下你獨自死了。」連勝一口不擇言的說,彷彿用這殘忍的話語,就可以弭平他所受到的驚駭。
猛然回頭,連浩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怨懟狠狠的瞪著父親,「是你,都是你害死媽媽的,是你——」
青稚的雙瞳此刻的控訴像是一把利刀,筆直的插入連勝一的胸口。
「你在胡說什麼!」
矮小的身子掌控著巨人般的精神,捏緊雙拳的回以咆哮,「我沒有胡說,是你和她,」手指精準的指著一旁緊張不安的嚴莉芳,「是你們兩個害死了媽媽,還我——把我的媽媽還給我——」清朗的眼睛蒙上了怨恨,恁再多的眼淚也洗滌不去他的仇恨。
「對不起、對不起……」嚴莉芳愧疚的喃喃自語。
驀然,連勝一拉著自責愧疚的嚴莉芳拂袖而去,偌大的房子頓時又陷入一如往常的寂靜。
是啊,寂靜,只是這一回連苟延殘喘的微弱呼吸聲息都不復見,連浩延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的身影離去,眼睜睜的望著母親的生命徹底劃上句點,青澀的童年蒙上陰影,心裡的天真驟然被壓抑塵封。
噤住哭聲,這一天,連浩延抿上了嘴巴,用寂靜、用怨懟來懲罰父親對母親的背叛,哀悼母親割腕所流淌成河的鮮血。
八歲,原該純真的靈魂,終結在這個太陽溫潤得像顆蛋黃的日子。
所有的一切化作祭文,哀悼在婚姻裡選擇死去的母親……
「媽——」連浩延整個人從床上彈起身,揪握的雙拳,涔涔的冷汗,許久,他放縱的仰躺而去試圖尋回平靜,卻再也無法成眠。
童年那段血淋淋的回憶在這樣的夜晚重現,他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什麼,難道是種警惕?要他該徹底的遠離,徹底的放手?!
他抑制不住心煩,狠狠的重槌了這張床。
今天真是夠折騰了,為什麼嚴祖妍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她不是應該乖乖待在潘芭杜的嗎?為什麼會一點預告也沒有的就站在這屋子裡?
害他得逼自己層層偽裝,才能夠理智的面對她,從容的傷害她,或許,在嚴祖妍的心裡,今天的連浩延是冷血殘酷的,比當年還要殘酷,像個成形的惡魔。
其實,他該攆走她的,從她醒來的那一秒鐘開始,然而,望著她額頭的腫包,望著她像只受驚嚇的兔子倉皇要逃,他卻又要把她縛綁在身邊,拿著合約逼她動彈不得,他是怎麼了?瘋了嗎?
依然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管連浩延怎麼想,就是沒有一個滿意的答案。
跨步下床,顧不了三更半夜,他抓起話筒按下一組號碼——
「雲弋,是我,我要見你,馬上。」他不容置喙的堅決道。
半個小時後,單雲弋出現在這棟哥德式豪宅裡,面對著連浩延的冷眼。
「為什麼她會在我屋裡出現?」他劈頭就問。
「誰?」單雲弋反問,「沒頭沒腦的。」說完,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單雲弋,別跟我打馬虎眼,你該知道我說的是誰,為什麼一個該乖乖待在潘芭杜的人,會突然出現在我屋子裡,你快回答我——」他壓抑不住盛怒的道。
「浩延,到底是誰的出現讓你這麼無法忍受?」單雲弋的眼睛一派平靜的凝望著他,無形的力量在逼他說出那三個字。
終末,他投降,「單雲弋,你明知道我說的人就是嚴祖妍。」
「喔,小妍?你見到小妍了?很好啊,久別重逢呢!」他不以為意的笑了。
壓抑不住怒火,連浩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硬是把單雲弋從沙發上揪提起來,「一點都不好,是你搞的鬼對不對?是你對不對——」用森森目光瞪他,恨不得殺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拱起雙臂奮力掙脫他的箝制,單雲弋抖整衣衫,「是又怎樣?難不成,你想要躲她一輩子?你放棄追逐幸福人生的念頭也就罷了,為什麼要一併葬送她的青春呢?如果你夠灑脫,要走就走得乾淨俐落,為什麼還要關切她的人生?偷偷摸摸的算什麼?贖罪,還是憐憫?」
淡漠的語調、字句就像刀子似的刺進連浩延的喉嚨,逼得他啞口無言。
好,就算他不對,但為什麼要安排這種重逢,讓他們在措手不及的狀況下,見到最狼狽的彼此?他明明不該再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可是,今晚他卻在乎忙腳亂又要強作鎮定的情況下,可惡的吻了她。
更該死的是,她要走,他卻又不捨,好窩囊。
「該死!單雲弋,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的責任就是照料好她,確保她的衣食無虞,其他,甭你操心,這就是我們當初的約定。」連浩延惱羞成怒。
單雲弋冷哼一聲,「如果你只是要她活下去,當初就不該托我去尋回她,你這樣算什麼?讓她千里迢迢的撲了個空,才又要我費盡心力的尋回她。如果讓她活下去就是所謂的好,那麼你太看低了人心,她是人,活生生的人,需要溫暖的呵護,如果你是因為克服不了自己的心魔,那是你的自私。
「當初的你們都太過年輕,太過自我,以為老天會依著你們的想望達成你們的夢想,然而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卻懦弱的各自逃開。收拾起你青春的幼稚吧!如果曾經有錯,那是該補償,而不是用更多的錯誤來掩飾。」
單雲弋的咄咄逼人,讓他幾乎招架不住,「我不是要跟你討論我的自私的。」
「既然不討論,那就欣然迎接重逢吧!」單雲弋咧開嘴笑著,「恭喜嘍!」
說完,不管連浩延在他背後叫囂什麼,他踩著月色離開。
「站住,單雲弋,告訴我你的意圖,站住——」
可惡,他會瘋了的,眼睛看著她的出現卻要掙扎著是不是該走近她,若不是歉疚繞心,誰願意這樣承受分離。單雲弋分明是故意的!
別慌!連浩延,你別慌啊!他對自己喊話。
起身抓起酒櫃裡的威士忌,狠狠的飲了一大口,好像這樣他才能夠冷靜的思考,平靜的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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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醒來,偌大的房間,僅剩她一人安然睡在床上,昨晚陪伴她的單雲弋已杳無人蹤,只留下微皺的床褥,蘇菲雅連忙起身奔跑在潘芭杜的大小離宮之間,企圖尋找著單雲弋的蹤影,他卻連蛛絲馬跡都沒有留下。
忐忑的前往連浩延的住處,她一路都想著昨晚單雲弋對她說的話——
「緣分,那是緣分,老天爺要你把事情徹底的解決,而不要懸吊在心裡,你不是一直對你姑姑感到歉疚,卻懊惱沒有機會挽救,這次老天爺明白你還有遺憾,給你這機會化解你內心的遺憾,該感恩的……」
對,要感恩,只是,雲弋大哥要她拿出勇氣,這比較難,她已經習慣膽小太久了,一時間要如何拿出偌大的勇氣來面對未知數的連浩延呢?
不,不對,會遇上連浩延純粹是工作進度延誤,只要她手腳利索些,如期把打掃工作完成,那自然是不會遇上連浩延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