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頁 文 / 晨薔
她不知自己在村外的小河邊倘徉了多久。莊子裡,家家屋頂上都裊裊地飄起了炊煙。暮歸的農人扛著鋤頭、犁耙,正陸續地走向莊子,走向各自的家。
家!亦寒曾說過,那感情的紐帶,是透出溫馨、和睦、歡情氣氛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兒?我的歸宿在哪兒?
風荷悲哀地想:我的童年隨著親生母親的去世而過早地飄走了,我的青春因為失去亦寒也已過早地凋零。現在,我在沒有亦寒的生活中生活,那不是生活,只是捱日子而已!
從山坡那邊吹來的晚風,使風荷感到一絲涼意,她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這一剎那,她的心被後悔攫住了。她後悔自己不該去苦苦追尋那失去的記憶。這種追尋帶來了什麼結果呢?除了自己終身的孤苦、寂寞外,就只有那將永遠纏著自己的、比寒風還難斬斷的離情別緒!
然而,這種後悔的心情只一瞬間就過去了。另一個念頭佔了上風:與其當個糊塗人,不如作個明白鬼!
如果渾渾噩噩地跟亦寒一起,生活在殺死姑媽的兇手身邊,那麼,不但姑媽會在陰間詛咒自己,連自己都不能原諒這種懦弱和背叛!
讓亦寒和繡蓮結合吧,他們會成為很好的一對。繡蓮雖然擁有我的真名,但她畢竟沒有我和亦寒母親那種不可調和的關係。
暮藹漸沉,歸人已少。風荷帶著山風吹不散的悲涼和淒惻,慢慢地向小姨家走去。
拐過一條山路,她就看到,小姨家那排新砌瓦房的圍牆外,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在紅磚的襯托下,他那一身白色的衣裝分外顯眼。
風荷一眼就認出來了,亦寒!他是亦寒!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她像觸電般全身一陣戰慄,然後就麻木地呆站著,再也挪不動步於了。
亦寒也已經看見了她,正一步步向她走來。
夏亦寒明顯地瘦了,黑了,眼神卻更深邃,整個神態在成熟中添上了幾分蒼涼。
風荷出走的那天,當他從葉家回來時,文良舅舅和菊仙大阿姨在客堂裡等他。
菊仙大阿姨哭著說,她已認出風荷就是嚴氏的本家侄女嚴繡蓮,但她因為還不敢十分肯定,又覺得這事情對大家,特別是繡蓮和風荷,都非常尷尬,所以一直沒敢說。
文良勸走菊仙先去休息。於是,甥舅之間在客堂進行了一番認真而嚴肅的談話。
「你你媽媽身體不好,再經受不了什麼刺激了,所以,我來把過去的一切告訴你。」文良這樣開場。
經過舅舅的解釋,亦寒明白了:原來幼小的繡蓮(也就是後來的風荷)在嚴氏發病的當晚,把舅舅和媽媽搶救病人的場面,當成了恐怖的兇殺場面,把舅舅和媽媽當成了殺人兇手。偏偏這記憶又牢牢地留了下來,當她自以為弄清一切以後便決定要迴避媽媽,也迴避我!真是個小傻瓜啊!
從此,亦寒就踏上了追尋風荷的漫長道路。他想盡一切辦法,到處打聽,只要有一線希望,就立刻不辭艱辛跋涉而去。他只有一個心願:找到風荷,把誤會弄清,把幸福追回來!
亦寒和在國外接到消息匆匆趕回來的令超,曾四次出入嚴家塘。他們的誠心,終於感動了小牛娘。從她那兒,打聽到一些線索。接著,又跑了幾處,都是失敗而歸,最後只有山東風荷小姨這兒一條線索了。
亦寒先給他在濟南的一個同學去了信,得到回信說,已從側面打聽到,郊外確有個鄒莊,莊裡是有戶叫鄒誠厚的人家。而這戶人家,前不久真有個從上海來的親戚,是個年輕女子。莊裡人對她的評價是「俺們從沒見過這麼俊俏的大姑娘,像從畫兒裡走出來的」
接到這封信的第二天,亦寒就帶著大阿姨風雨兼程地趕往山東。這次令超沒有同行,因為從那位同學的信中,亦寒和令超都確信,這女子不是風荷,又會是誰呢?!為了亦寒能單獨和風荷見面,令超借口迴避了。
經過了比一千年還長久的六個多月,一對生死相戀的情人終於又見面了。
現在,站在小姨家圍牆外,兩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口,一時間,誰都不知說什麼好。
他們默默地站著,站了好一會。
最終,還是亦寒夢囈般地喃喃說道:
「太陽和月亮終於碰面了!」
當他看到風荷抖動著雙唇想開口時,又立即阻止道:
「先什麼也別說,你跟我來。」
不由分說,拉過風荷那冰涼的小手,亦寒一直把她帶進屋去。
寬敞的房內,坐著一個女人,那是菊仙大阿姨。小姨家的人,都早已識相地避開了。
風荷和亦寒一進屋,大阿姨就顫巍巍地站起來,說:
「孩子,我的小乖乖,我就是你的寄姆媽啊!」
哦,多麼熟悉的稱呼,小乖乖!對,不錯,那是寄姆媽在叫我。
風荷腿一軟,趕快把身於倚著牆。亦寒在旁扶了她一把,他真怕她會跌倒在地上。
「我姓季,在夏家當傭人時,夏家上上下下都叫我季媽。你剛從鄉下來上海,叫不來季媽,一口一個『寄姆媽』,大概因為你在鄉下本來有個寄姆媽,叫慣了。我也樂得白撿了一個乖女兒……」
風荷的淚水湧上眼眶,但是她仍靠在牆上,沒動彈。
大阿姨從桌上的一個包裹裡掏出一件東西:
「小乖乖,你看,這是什麼?這次,我特意在老宅的床底下拿來的,你沒忘了我給你釘的放娃娃的木板吧。」
這就是那個躺在床底下的娃娃!這個秘密,那天在老宅時,風荷連繡蓮都沒告訴。知道的,只有她和她的寄姆媽。
「寄姆媽……」風荷猛地撲到大阿姨懷裡。
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放聲痛哭起來,彷彿要用淚水把分離十五年來的痛苦都沖刷個乾淨。
亦寒俏悄地走出屋去,讓她們倆人盡情地談吧。
大阿姨從風荷三歲時被接到夏家說起,回憶了她在夏家將近兩年的生活。
「你姑媽身體一直很壞,為人又嚴厲,你一來就怕她,不敢近她的身。這使她很氣惱,對你的心也越來越淡了。後來除了教你讀書識字外,乾脆把你交給我帶著。小乖乖,你和我有緣,一進夏家,就和我特別親熱。」
大阿姨又說了些風荷小時候的趣事,話題終於轉到了姑媽去世的那一晚。
據大阿姨說,那大晚上,文良跟著文玉去送藥,是想向嚴氏要回白天被她無理搶走的手鐲。可誰知嚴氏偏偏心臟病發作,等他們兄妹倆慌忙叫來醫生,嚴氏已昏迷不醒,不久就斷了氣。
「當時家裡那忙亂勁兒。誰都顧不上你了,」大阿姨把風荷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我還以為你一直在自己屋裡。直到第二天中午,去叫你吃飯時,才看到,你床上空空的。我們在那大宅於裡到處找呀,喊呀,哪裡找得到!」
大阿姨告訴風荷說,這以後的兩天,她和文玉、文良簡直像在油鍋裡煎熬那麼難受。夏老爺不在家,他們一面要忙著料理嚴氏的後事,一面到處跑著,想找到繡蓮。大阿姨還催著文良去捕房問過,但文良回來說,也沒打聽到下落。
那時候,夏老爺已接到太太亡故的電報,回電說,馬上趕回家來。算算日子,頂多再有半個月,他就該到家了。
文玉焦急萬分,因為老爺早就從太太給他的信中知道,太太已把本家侄女繡蓮接到上海領養。回來必然要問起這孩於,那可怎麼交待?
文良出了個主意,實在找不到,只好去孤兒院領一個差不多年紀的女孩來冒充繡蓮了。好在夏老爺從來沒見過繡蓮,不要讓他看出破綻就行。
於是,事不宜遲,愈快愈好。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孤女被領回家來,成了繡蓮的替身。幾天下來,這孩子就熟悉了這裡比孤兒院好一千倍的生活環境,也熟悉了自己的新名字:繡蓮。
夏老爺回到家裡,做夢也想不到繡蓮是冒名頂替的。他要忙的事多得很,幾天也難得見這女孩一面,當然絲毫看不出破綻。一年服喪期滿,就把文玉扶了正,亦寒也被接回夏家。夏老爺和亦寒從未懷疑過這女孩並不是真正的繡蓮,而繡蓮也完全忘了自己在孤兒院平淡無味的生活,成為這家庭的一員。
「十五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拜菩薩保佑你,到一戶好人家去過日子。看來,菩薩是聽到了我的話,你真的找到了好爸爸,好媽媽。」大阿姨又是傷感又是欣慰地說。
風荷卻在細細回想著剛才大阿姨所敘述的種種細節,她有點疑惑地問道:
「那麼說,我姑媽並不是亦寒的母親和舅舅害死的?」
「當然不是。醫生當時就說,她是死於心臟病。不過,這十多年來,文玉和文良的心裡也夠苦的。他們總覺得,你姑媽死的那天,他們去向她討還手鐲,和她爭吵過,所以他們自覺有罪。文玉從此吃素念佛,來贖良心上的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