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頁 文 / 晨薔
繡蓮這個遺腹女,是靠著母親繡花做針線掙來的一點兒錢和寄姆媽經常不斷地接濟,才活下來的。
那時候,繡蓮躺在搖籃裡,媽媽一邊繡花,一邊用腳踏著搖籃,哄她睡覺。
另一頭的一張草蓆上,爬著阿發嫂兩歲的兒子小牛。阿發嫂跟男人下地去了,春芹幫她看著孩子。阿發嫂也真心喜歡繡蓮,每次從地裡回來,她總是先抱起繡蓮親親,並馬上解開衣襟餵她吃奶,倒把小牛放在了後邊。春芹體弱多病,幾乎沒什麼奶汁,繡蓮那時候真沒少吃了寄姆媽的奶。
春芹在月子裡就熬夜做針線,她身體弄垮了。繡蓮出生後的那年冬天,她得了咳嗽病,越咳越厲害,到來年春夏都斷不了根。終於有一天,她看到自己的痰中帶著血絲,知道自己活著的時間不會長久了。
從此,除了幫人做活外,她幾乎每晚連眼都不閉,趕著給女兒做衣服。一年的時間,她給女兒做好了從二、三歲穿到十歲的衣服鞋帽。
她做一陣咳一陣,咳停了再做一陣,她是用自己的命在做這些衣裳啊!
春芹還在每件衣物上,都繡上了她專門為女兒設計的花樣:荷葉、荷花和蓮蓬、嫩藕。
這花樣可有講究了。春芹親口告訴阿發嫂說,她繡這個花樣,是要她的女兒像荷花那麼美麗,將來能有個好丈夫,終生像荷葉那樣托護著她。祝願他們多子多福像蓮蓬,祝願他們壯壯實實、恩恩愛愛像那一對嫩藕。
哦,親愛的、苦命的媽媽,你的祝願本來是可以成為現實的,可誰知……你的一番苦心白費了!
風荷珠淚漣漣,她忘情地啜泣著。
小牛娘用自己那粗糙、厚實的手掌抹去風荷的眼淚:
「你媽媽到死也不閉眼,她不放心你啊。我向她發誓,我會把你好好帶大,就像我親生女兒一樣,將來幫你找個好人家。她這才輕歎一聲,合上了雙眼……
「把她葬了以後,我把你領到家中,日子雖然緊巴巴,可也不多你一個,我們過得很快活。直到你被老族長硬搶去,送到上海他女兒家中。」
小牛娘自己也抹開了眼淚,硬嚥著說:
「打那以後,我一直記掛著你。大約在你走後三年光景,好不容易湊了一點錢,你寄爹阿發總算被我催著動身去上海看你。他回來說,費了不少勁,找到夏家,一打聽才知道,你大姑已病死了。想見見你吧,人家說你在學校呢,沒讓見。你寄爹是個老實人,也不敢多說什麼,就把帶去給你嘗嘗的那點菱角、蓮蓬留下,自己回鄉下來了。
「唉,沒過多久,你寄爹得病死了。我拖著十二歲的小牛,餬口都難啊,更沒法再去找你,只好慢慢地斷了再見你的念想。一晃又是十年!不承想,你又回來了,真把我高興死了……可惜,你寄爹阿發,還有當初送你去上海的阿庚。都沒福氣等到這一天……」
風荷在小牛娘家住下了。
她不願給寄姆媽母子倆增加負擔,好在她身邊帶著錢。從上海走時,她把這些年來父母給她的零花錢都帶上了。用這些錢在鄉下過些日子是沒問題的。
但是,風荷還是要求寄姆媽給她攬些繡花做衣的針線活,她不能無所事事,而且也得為長遠考慮啊。
小牛娘並沒有細問風荷為何離開上海。她想,事情明擺著,總歸是夏家那位扶了正的姨太太待她不好唄。
風荷也不想向她多解釋,何必把心頭還在滴血的傷口給別人看呢!
寧靜的鄉村繡娘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奇怪的是,在城市生活十多年的風荷,對鄉下生活竟能如此快地適應下來,而且還能發現其中的樂趣!
上海那些精美考究的飲食,自己那優雅舒適的臥房,家裡那永遠洗刷得乾乾淨淨的抽水馬桶,現在都變得那麼遙遠,那麼縹緲,好像整整遠隔一個世界!
可是風荷對這些物質生活並不留戀。她已經受上了這裡潺緩的小河,瀰漫的炊煙,清晨小烏的啁啾和黃昏滿天的彩霞。她已經習慣了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農家生活,習慣了農婦們瑣碎無聊的談天……
可是,不久以後,一個新的麻煩又來困擾她了,以致於冬天還未過完,風荷就感到,不能再在這裡住下去了。
小牛娘那個比風荷大兩歲的兒子,也就是風荷幼時的玩伴小牛哥,如今已是膀大腰圓的壯漢,但還沒有娶親。這如花似玉的過房妹子從天而降,簡直把他的眼都弄花了。這個單純的鄉下小伙子,越來越明顯地表現出對風荷的愛慕。
終於有一天,小牛娘吞吞吐吐地試探說;
「繡蓮,你曉得伐?你媽媽把你給我當過房女兒時,還說過,將來你和小牛都長大了,就讓你們……我們兩家就真成一家了……」
風荷的臉色刷地變了,不是變紅而是變白。
小牛娘忙又陪笑說:
「當然,那時只是說說笑話,當不了真,當不了真。」
這一夜,風荷在床上輾轉反側。第二天,等小牛下田後,她拿出一疊錢,壓在堂屋長條桌上的一隻瓷罐下,然後
對小牛娘說:
「寄姆媽,我想回上海……」
「怎麼,你要走了?」小牛娘急得眼圈一下紅了,「都
怪我這個老糊塗,昨天晚上說了那些該死的話……」
「寄姆媽,這是我早就想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喜歡我,小牛哥也是好人,」風荷忙安慰她,「我回上海看看,還要回來的。」
小牛娘抹了好一會兒眼淚,但她沒再說阻攔的話。
風荷說走就走。小牛娘把風荷送到村頭時,拉著風荷的手說:
「好女兒,我知道你不會回來了。這裡原本也不是你呆的地方。寄姆媽老了,我只求你,想得到的辰光,再來看看我……」
風荷離開嚴家塘,卻並沒有回上海。
她一直朝北,來到了山東濟南郊外的一個村莊。
在嚴家塘時,她打聽到,母親春芹的妹妹、她的小姨,就嫁在這兒。前兩年,嚴家塘有人去江北山東跑單幫,還見到過她。
小姨從來沒見過這個外甥女,只知道姐姐死時,這個外甥女還不滿三歲,沒想到如今已長得那麼大,出落得那麼清秀標緻了。
風荷向小姨簡單扼要地講述了前來投奔她的原委,說得她雙淚漣漣,好生傷心。
小姨一家雖是務農,但由於男丁多、勞力壯,家境不錯。風荷那楚楚動人的風韻,一下子博得了小姨全家的好
感,小姨和姨夫熱情接待了她。
小姨可謂是「二十年媳婦熬成了婆」,如今公婆去世,
由她當家。當年懾於公婆的威勢,她一個剛過門的媳婦,不敢提出要領養姐姐遺孤的請求,心中總覺對姐姐有愧,因此
現在對這外甥女格外親熱。
風荷本來還想重操繡娘生涯,但小姨一定不讓她再做針線活:「我姐姐,你那個可憐的媽,就是做這活送了命,你還要做?我們家人多事多,你就幫著我做飯料理家務,也夠你忙的了。」
話是這麼說,但小姨心疼她那嬌嫩的模樣,一開始幾乎什麼事兒都不肯讓她動手,風荷成了個閒人。唯一可做的,就是在廚房當當下手,或幫小姨記個賬什麼的。慢慢的,經過風荷一再力爭,小姨才把給家人做飯的事交給了她。
離上海越遠,思念的情愫就越濃。
風荷想得最多的,當然是亦寒。她不能想像。跟自己分開的這半年之中,他是怎麼過的,他會不會到處去找她?
還是在嚴家塘的時候,有一天小牛從田里回來,告訴她,上午村頭來了兩個年輕人,到處打聽有沒有見到一個上海來的姑娘,還問起繡蓮父母的情況。小牛馬上猜到,他們是來找風荷的,便上前一口回絕:繡蓮一家死的死,走的走,早已沒人了。我們村裡也根本沒有什麼城裡人來過。
嚴家塘的人早看出風荷是從家中逃出來的,當然都不會心向外人,一個個附和著小牛的說法,那兩個男人一無所獲地走了。
「那兩人長得什麼模樣?」風荷感謝小牛為她保密的一片好心,但忍不住想證實一下,這其中一個是不是亦寒。
「什麼樣?我也說不清,城裡的小白臉唄!」小牛鄙夷地說。
風荷不再問什麼了,但她相信,那其中一個一定是亦寒。亦寒一定已知道,她並未去英國,亦寒一定在到處追尋著她。呵,可憐的亦寒。
唉,鄉下沒有報紙,連個尋人廣告也看不見。風荷相信,亦寒不會就此罷休。可自己又實在不願再露面,她要讓亦寒死心,徹底死心,讓他跟別人,比如繡蓮,結了婚。這時候,自己再出現在他面前,也就無所謂了。
但有時候,她對自己的感情,也變得不能肯定了。風荷啊風荷,你到底是希望亦寒找到你,還是希望他永遠找不到你?你到底是希望別見到亦寒,還是渴盼著馬上見到他?你到底在希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