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晨薔
葉太太點頭。
「你最後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從醫院出來了。當時她是說回家來的,可一直到現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廳的鐘,已經十一點了。這麼說,已整整有十多個小時沒見她人影!
「她是跟家裡什麼人嘔氣了?」
「不,我們家從來沒有過爭吵鬥氣的事,她離開醫院時,情緒也很好。」葉太太立即否認。
「那,有沒有可能,她到哪位親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種可能。
葉太太搖頭:「即便如此,她也會事先告訴我。何況,有可能的人家,我都打電話問了,連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著臉,說出了他最怕的情況:「會不會遇上流氓癟三?或是什麼仇家?」
「我們並沒有仇家,」葉太太擦著眼淚,「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葉太太,不必再隱瞞什麼了,」葉太太對亦寒提出的各種可能的斷然否定,終於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風荷她,在這方面,是不是有過什麼反常的,也就是病態的表現?」
夏亦寒的態度幾乎是嚴酷的。
葉太太不禁顫抖了一下,她哆嗦著嘴唇說:
「你,你是說她以前是不是也有過這種情形?」
「是的,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醫生,請如實告訴我,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太太終於下決心說了出來:
「風荷從小是個聰明、活潑、聽話的好孩子,並沒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漸漸長大後,只是偶爾發現,有時她一人安安靜靜地能坐上一、兩個小時,不說話也不動,叫她好幾聲,她會像突然從夢中醒來似的,可你問她在想什麼,她卻說不清楚,過後也沒什麼異樣,所以我們也並沒怎麼在意。」
葉太太憂傷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著說:
「三年前,風荷中學畢業,正準備報考大學。夏季的一個雷雨天,她第一次獨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為她在房裡複習功課,直到四、五點鐘,不見她出來,去她房裡一看,不見人影,桌上攤著她的剪紙本。這孩子從來沒有不告訴我就一人跑出去的,當時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飯時,她自己回來了,身上淋得稀濕。」一見到我,她就哭了,對我說:『媽,我今天不知是怎麼啦,就像做夢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出門去的。等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大街上,嚇得我趕緊跑回家來。』」
「那麼說,她過後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時間神智錯亂的?」夏亦寒一直認真聽著,這時插嘴問道。
「是的,她知道。當時我們認為,也許是複習功課太緊張,決定不讓她報考大學。可在這以後,又發生過幾回。風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覺得自己是個不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時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葉太太,你和葉先生的祖上,有沒有人犯這種病?」
「沒有。」葉太太毫不遲疑地回答,但是她馬上明白了亦寒問這話的原因,因此,又說:「不過,風荷她……」
話剛出口,葉太太就猶豫了,她終於沒有把這句話說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這時又問:
「那麼,你們有沒有留意一下她發病的規律?」
見葉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話,亦寒又補充道:
「就是說,她往往是在什麼情況下犯病?」
葉太太想了想:「這很難說,有時,簡直是莫名其妙。不過,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離家出走,她犯病時還有什麼症狀?」
葉太太輕歎一聲,眼淚不由自主地掛了下來;「夏醫生,不瞞你說,有時她發病的樣子,真有點……讓人害怕,兩眼發直,手腳抽搐,常會頭疼。還有一次嚷嚷頭疼後,就突然暈倒了。」
亦寒緊咬著嘴唇,過了一會,才瘖啞地問:
「你們有沒有帶她去看過醫生?」
「風荷說什麼也不肯去。這孩於自尊心太強,覺得去看精神科丟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緊,也不願把事情想得太嚴重。她一年也不過犯一、二回,說不定以後會不治自愈呢!」
「那麼,連彭醫生都不知道?」
「背著風荷,我們問過他。他認為很可能這是青春期的情緒不穩定,過了這個階段會好的。但是已經三年了,也不見減輕……」
夏亦寒從沙發上站起,說:「我明白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趕快找到她。葉太太,你估計她會往哪兒跑?」
「我也說不出。每次總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醫生,還記得你第一次來給令超看病嗎?那天就是風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剛把她找回來,自己就心臟病發作,躺倒了。」
怪不得那天風荷會從樓上衝下來,那麼關切地拉著令超上樓,怪不得後來她又說:「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臨出門前,他又問了一句:「葉太太,你能否告訴我,風荷小時候,有沒有受到什麼刺激,或者你們家裡曾發生什麼重大變故?」
「這話彭醫生也問過,確實沒有。她爸爸的事業一直很順利。我們這個家,從米就平靜安寧,對於孩子們來說,是溫暖的。」葉太太坦誠地講。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門,送到他的汽車旁,又十分懇切地對亦寒說:
「夏醫生,我真不知怎麼謝你。風荷的病,連親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們。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風荷聽你的話。一切拜託你了。只是……」
葉太太說到這裡,似乎面有難色。停了一下,她終於乞求地說:
「如能找到風荷,不要讓她知道,你已明瞭她的病。否則,她會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因為,她是那麼看重你對她的印象。」
夏亦寒開著那輛老式奔馳車,在深夜雨後幾乎空寂無人的馬路上搜尋著。
他開過了一條又一條馬路。徒勞無益,哪裡有風荷的影子!
雙手緊緊把著駕駛盤,兩眼睜得老大,他忽然覺得一陣陣涼意侵襲著全身。
雖說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後的深夜,但穿著西服外套的年輕人何至於會感到涼意呢?何況還是在汽車裡。
夏亦寒所感到的涼意,來源於他自己心裡。
剛才在葉家,他認真聽著葉太太對風荷病情的敘述,集中精神思索著、判斷著,作為一個醫生,他是冷靜的、理智的。
現在不同了,他一個人駕駛著汽車去尋找心愛的姑娘,他焦慮,他憂愁,他的心情無比沉重。
誰能想到,那麼一個世間難覓的最聰慧可愛的姑娘,自
己鍾情的戀人,竟患有這樣的病!
就好像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臟,他只覺得整
個胸膛被冰凍得抽搐疼痛。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緊捏著駕駛盤的手都顫抖起來。
可憐的風荷,一定在某個地方凍得發抖,她一定怕極了,慌極了。她一定在呼喚著自己,呼喚著幫助。
夏亦寒的眼睛在兩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風荷的蹤跡。恍惚間,風荷那飄逸的形象好像就隱現在面前的車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艷若桃李的紅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變了形……
風荷,哦,我的風荷,你該是生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覺得,又冷又澀的淚水正從他臉上掛下,流入嘴角,匯聚在下巴上。眼前變得一片模糊,透過玻璃,只見馬路拐角處一燈熒熒。這盞孤獨的在風中搖曳著的街燈,難道不就是奔竄在這暗夜中的可憐姑娘?難道不就是他心中淒苦和寂寞的象徵嗎?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上海市區的馬路幾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風荷呵,你在哪裡?
夏亦寒突然想到,會不會這時跑倦了的風荷已經自己回家了?對,該找個地方打電話問問。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半。這深更半夜的,到哪兒去打電話呢?
他往兩旁的馬路看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正在徐家匯附近。他想起,徐家匯天主堂左邊有一座醫院,夜間應該有人值班。
果然在那醫院裡找到了電話。
看來,葉太太始終守在電話機旁。他一撥通,那邊就傳來了葉太太急切地詢問:
「夏醫生,找到風荷了嗎?」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麼疲憊和絕望,渾身無力到連話筒都捏不住。他簡單安慰了葉太太幾句,告訴她自己還將去尋找,而後就匆匆擱下話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電話的桌子旁,只覺得兩腿酸軟,口裡泛起濃濃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開了。
重新坐回汽車,亦寒腦子裡盤算著,下一步怎麼辦,到哪兒去找?是不是該先回家一次?以免媽媽擔心。
最後,他決定到離這兒不遠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擾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後再去尋找風荷。老宅有電話,到了那兒可再打電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