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晨薔
風荷在自己那間小巧而精緻的臥室裡,斜靠在籐椅上,正在翻看一部小說。
不知是天氣潮濕悶熱的緣故還是別的原因,平日很愛讀書的她,今天覺得看不下去。把書扔在一旁,百無聊賴地不知該幹些什麼。
突然想起曾答應過沅沅姐,給她繡一雙拖鞋面。可現在,夏天都快過去了,還沒動手呢。對,現在就來找個花樣。
風荷從抽屜裡拿出那個放繡花花樣的大本子,翻了翻,沒有一個能令她滿意。
乾脆重新剪一個。她拿過一張白紙,又找出小剪刀,開始在腦子裡構起圖來。
天下有好多事是無法用普通道理解釋清楚的。
比如風荷的美術才能吧,就簡直像是與生俱來,不學自會的。她那種對於美的敏感、領悟,記憶之牢固,把握之確切,特別是復現本領之強,就連她學校的美術教員都驚歎不已。中學畢業的時候,那位自認為發現了一個美術天才的教員,曾竭力鼓勵風荷去投考美術專科學校,然後爭取到法國去留學。他預言,風荷準能成為獨樹一幟的大畫家,如果她能努力,又得到良好培養的話。
愛美和創造美、表現美,彷彿真是出自風荷的本性似的。
剪紙是風荷的一門無師自通的手藝。她繡花用的花樣,總喜歡自己剪。只要一把剪刀在手,她就能隨心所欲地剪出腦中設想的圖樣。
除了繡花用的圖樣外,風荷還能用黑紙剪肖像。即便是一個陌生人,讓她靜心觀察幾分鐘,一張維妙維肖的剪影,很快就剪出來了。
伯奇夫婦和令超很為風荷的這個本事驕傲。令超把風荷為他剪的那張碩大頭像,配了個鏡框掛在屋裡,別的什麼照片都不要了。慢慢地,許多親朋好友知道了風荷的絕招,竟有人登門相求。只要風荷有興致,伯奇夫婦總是鼓勵她多剪。有時他們也會顯寶似地要風荷當眾表演一下。
風荷有個大厚本子,裡面夾著她剪的許多肖像。爸爸、媽媽、哥哥的不用說了,連阿英和那些寶貝洋娃娃,甚至她看過的電影中的人物都有。
拖鞋的花樣剪好了。是一朵盛開的薔薇,幾片葉子陪襯得它益發高貴雅致,倘用彩色線繡在黑絲絨上,肯定不俗。
風荷把剪好的花樣放在一張黑紙上,鮮明的對比,使那朵薔薇頓時有了立體感,她微微笑了,覺得還比較滿意。她手裡拿著那把精巧的小剪刀,似乎意猶未盡,於是,拿起另一張黑紙,又漫無目的地剪起來。
才幾剪刀,一個男子的側面頭像便出現了。風荷右手拿
著剪刀,左手舉著頭像仔細端詳著。
「喲,小姐,你剪的是誰呀?」
是阿英進門來了,手裡捧著托盤,從風荷身後探頭看
著。
是啊,我剪的是誰呢?
風荷這才意識到,自己剪的原來是夏亦寒。
阿英不過是隨口問一句,她是給風荷送下午的點心來
的:一杯涼涼的桂花鳥梅湯,一小碟綠豆糕。阿英把托盤放
在桌上後,又急匆匆下樓去了。
風荷仍在端詳夏亦寒的頭像,她搖搖頭,不,剪得不好,線條不夠剛勁,顯不出他的深沉、穩重,也沒有本人英
俊漂亮。
她又拿出一張黑紙,重新剪起來。一張,兩張,三張……。半側的,全側的,左側的,右側的……,幾張大黑紙剪掉了,頭像攤了半桌於,可她還是不滿意。她歎口氣,頹然把剪刀往桌上一扔,思想回到前天見到夏亦寒的情形。
那天她敲開夏亦寒三摟書房時,他正在和幾個同事談話。見有陌生女客來訪,不一會兒,那幾個同事就告辭了。
於是屋子裡只剩下風荷和亦寒兩個了。
「我只佔用你一點點時間,」風荷急急地說,「讓我給辛德瑞拉換好衣服,我就走。」
「辛德給拉?」亦寒不解地問。
風荷逕自走到那個玻璃櫃前,取出了那個金髮的洋娃娃:「就是她,我給她取名辛德瑞拉。」
「哦,灰姑娘!你說她像童話裡那穿了水晶鞋跳舞的灰姑娘?」夏亦寒被風荷的妙想逗樂了。
風荷甜甜地笑了。她歪了歪頭,一綹額發柔順地輕輕拂動著,晶瑩的瞳孔中,閃爍著夏亦寒的形象:「你說這名字好嗎?」
夏亦寒動情地凝視著風荷,衷心讚美地說:「那麼,你就是那個給灰姑娘打扮的善良的仙女。」
風荷把娃娃放在寫字桌上,從包裡拿出一套紗裙。那是跟洋娃娃眼睛顏色十分相配的天藍色上面綴滿彩色小花的曳地長裙。
風荷靈巧地替洋娃娃穿上這件紗裙,這小人兒立刻顯得迷人而高貴,與原先大不相同了。
接著,她又取出一頂用同樣材料做成的帽子,給這個娃娃戴上。
「呵。簡直美極了!」夏亦寒忍不住叫起來。
他從不大關心女性服飾,現在,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原來一件漂亮合體的衣裙,竟能為女性增添如此之多的魅力。
他拿起洋娃娃欣賞了一番,然後帶著溫情脈脈的微笑,對風荷說:
「謝謝你,葉小姐,給娃娃做了這麼漂亮的衣服。」
「不用謝,我不是送給你的,我是送給她的。」
聽風荷的口氣,那洋娃娃竟完全是有生命似的。
「可這個辛德瑞拉是我的呀。所以,你還是應當接受我的感謝。」
「那麼,你準備怎樣謝我呢?」風荷的孩子氣又上來了,她調皮地朝亦寒一笑,歪著頭靜聽下文。
「是啊,怎麼謝呢?」亦寒故意用手指敲著自己的額頭,「請讓我好好想一想。」
「要想多久?得好幾天嗎?」風荷開心地笑著問。
那笑聲真像是天使在搖動著一串銀鈴。在這笑聲的感染下,一向穩重老成的夏亦寒也變得活潑了。他故作神秘地說:
「那可說不定。反正要讓你大吃一驚!」
「那麼,我就等著啦。現在,我不再打擾你了。」
夏亦寒根本就沒感到受了打擾,可是又有什麼理山留住她呢?他不無遺憾地伸出手去。
風荷顯然還很不習慣與人握手。當亦寒握住她那柔弱無骨的小手時,她的臉紅了,心跳得快了,呼吸侷促起來,鼻尖上甚至還冒出了幾顆小小的汗珠。
幸好亦寒很快就鬆了手。她微微抬頭看了亦寒一眼留給他一個甜蜜而無邪的巧笑,這才走了。
許久以來,風荷驚奇地發現,自己的神思常常會發生突然的、莫名其妙的飛躍,情緒也常常跟著發生急驟的、大起大落的變化。她為此十分苦惱。
這種情形近來似乎更頻繁了。
就像此刻,一分鐘前,她還面對著半桌子的夏亦寒剪影,在心裡笑著對他說:
「好,我等著,看你怎麼謝我,怎麼使我大吃一驚。」
可一分鐘後,她卻變得憂鬱而傷感,消沉頹唐得直想哭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一個既熟悉又遙遠的聲音,在她腦海深處反反覆覆地響著,一聲聲像槌子打擊在她脆弱的心扉上:
「繡蓮——」
「繡蓮——」
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在什麼地方,聽到過有人喊叫這個名字?風荷恨不得敲開自己的頭骨,從腦子裡搜出那令她心煩的記憶,恨不得有一道強烈的光線,能燭照她靈魂中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洞!
可是,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
她的思緒在飄緲無垠的黑洞中翻飛,她的手卻不自覺地捏起了剪刀,剪了一個頭像又一個頭像。她剪的是誰呢?是那個名叫繡蓮的女醫生嗎?不,不像,那個繡蓮年輕、美麗、健康,臉上的線條很美,可我剪出來,像什麼呀,這麼難看!
突然,風荷驚惶地扔掉手中的剪刀和黑紙,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書桌最下邊那個抽屜的把手。
心中有一個聲音在提醒她:不要去開那個抽屜!千萬不要!你已經有好久沒去碰過它了。你自己知道的,打開它將發生什麼!
但她的腦中卻有另一股力量在強迫她違抗上面的提醒。「繡蓮,繡蓮」的呼喊,極大地加強了那股力量,竟使它變成了一位強制性的命令。
風荷的手顫抖了,但仍然猛地拉開了那個抽屜,拿出了一個黑色大夾子。
心中的聲音又在阻止她:現在住手還來得及,千萬,千萬,別打開它。最好是趕快扔了它!
然而,來自頭腦中那個黑洞深處的命令,卻更加強有力。一個朦朦朧朧的人形,彷彿正在向她逼近,馬上就要壓到她身上。鬼使神差似的,風荷一下子打開了那個黑色夾子。
一張女人的剪影赫然在目!
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眼睛恐怖地瞪大,毗牙裂嘴的女人!風荷覺得那「繡蓮、繡蓮」的喊聲,就是從她大張的嘴裡發出的!
風荷頭皮發麻,靈魂出竅,一時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她想跳開身來逃走,逃開那可怕的女人,可是她的腿卻不聽話。
昏亂中,她又翻了一頁,又是一張剪影,還是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但這回剪的是她的全身。她長長的手臂像蜘蛛的長爪,可怕地揮舞著,兩腿叉開作跳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