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晨薔
「好吧,媽媽答應你,不賣了。」
葉太太實在是個好媽媽,她對子女的愛可謂無微不至。
女兒風荷因為身體欠佳,高中畢業後,沒有參加大學考試。她常擔心女兒在家閒得發問,盼著風荷永遠高高興興,偶爾看到荷獨坐發呆,她的心就揪了起來。
這一天,午睡方起,葉太太就到女兒房間去了。
風荷正坐在窗前,面前的小桌子和身邊的小床上,堆滿了各種小塊的花布。葉太太知道,女兒又在為她的那些洋娃娃設計新衣了。
「一直在做小衣裳,沒睡午覺呀?」葉太太憐愛地看著女兒。
「睡了,剛起來。」
「我讓阿英給你端碗綠豆湯來,喝瞭解暑。」
「媽,我不想喝,」風荷噘著嘴說,「你看,這些布沒一塊合適的。」
「你給哪個娃娃做呀?讓媽來幫你出點主意,」葉太太興致勃勃地問。
「娃娃還在醫院裡呢。」
「在醫院裡?這是怎麼回事?」
「那天我到德康醫院找夏醫生,他那兒有一個特別特別好玩的洋娃娃……」
「哦,」葉太太笑道,「原來這樣,那,你想做什麼樣子的衣服呢?」
「我想用白底小花的薄紗做一件洋裝,再做頂帽子,可是,這裡沒這種料子。」
「那好辦,風荷,」葉太太替女兒撩一下這在額前的碎發,「走,媽媽陪你上街去買。」
「現在?」風荷看了看媽媽慈祥地望著她的臉,「媽,你不是最怕熱了嗎?」
「有你陪著,我就不怕啦!走,我也正想去給你,還有你哥哥買點衣服呢。」
母女倆高高興興地上了街。他們的路線由西向東愈延伸愈遠,最後竟一直到了大馬路的永安公司。
將近黃昏時分,她們手上已是大包小包,碩果纍纍。各人的東西都買了,而風荷,不用說,又捧回了兩個造型別緻的娃娃。
葉太太看風荷情緒很好,覺得自己雖然熱些、累些,都算不了什麼。她暗中拿自己的女兒跟馬路上每一個年齡相仿的少女比,覺得風荷的清純雅麗絕對出類拔蘋。她真是感到由衷的驕傲。
路過一家有名的西菜社,她拉住風荷,說要進去吃點冷飲,順便歇歇腳。冷飲吃完,她又忽發奇想,對風荷說:
「這兒離你爸銀行不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大家就在這兒隨便吃一點,一起坐他的車回家得了。」
風荷站起身來準備去打電話,一邊笑嘻嘻地說:「媽,今天你興致真高!」
「是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看到你今天特別高興呀,傻孩子!」
風荷裊裊地走了,葉太太看著女兒苗條俏麗的背影,心裡甜滋滋的。
不一會,風荷已經回來。她滿面興奮地說:
「正巧,哥也在爸爸的辦公室裡,他說,五點半他和爸准到!」
「早上我聽令超說,沅沅約他今天去吃晚飯的麼,怎麼……」葉太太微蹙起眉頭。
「啊呀,這可不好!」風荷吐了吐舌頭,兩手一攤,
「我不知道,否則,我一定不讓他對沅沅姐失約!」
葉太太歎了口氣,把風荷拉在自己身邊坐下,「算了,你哥自己會安排的。」
風荷看到一片陰雲從媽媽眼中掠過,不禁湊過臉去,問:「媽,你不高興了?」
「沒有,」葉太太看女兒似乎有些擔心,忙笑著說:
「說不定等會兒他跟沅沅一塊兒來呢,那不是更熱鬧了?」
「媽,你說哥會跟沅沅姐結婚嗎?」風荷充滿著期盼說,「我真想沅沅姐早點兒來我們家,我也多了一個伴。」
「我也希望他們早點結婚,可就是……」葉太太似乎有什麼心事。
「可就是什麼?」風荷追問,「媽,你是擔心哥哥的身體嗎?夏醫生說,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你和爸爸下決心,哥哥一定肯去動手術的。」
「唉——」葉太太不覺長歎一聲,「孩子,你不知道,那手術是很危險的。這幾天,你爸又去問了好幾個醫生。有的醫生說,只要自己當心,不動手術說不定也不會有什麼事。你爸也去找過夏醫生……」
「夏醫生怎麼說?」
「比跟你說的更詳細。他還是認為你哥哥應早動手術,以防不測。可是,我跟你爸還是怕……」葉太太的眼眶濕潤了。
「媽;爸爸來了!」風荷輕輕搖著葉太太的手臂說。
葉太太扭頭一望,果然,葉伯奇挾著鼓鼓的公事包。正挺著肚子走來。後面緊跟著向她們招手微笑的葉令超。
風荷抬起身子,向哥哥身後尋視著,沒有,胡沅沅並沒
有一起來。
葉今超大學畢業後,就到父親的銀行去當了襄理,整天
同枯燥乏味的數字、賬目打交道。
其實,他卻是個極富藝術氣質的人。他的愛好是音樂,
夜深人靜時獨自彈奏鋼琴或拉梵阿鈴,對他來說是最好的享
受。因為這樣,他才竭力要求把三樓東頭那間最不易吵鬧別
人的房間,作為他的臥室。
他偶爾也作點曲子,他的快樂和憂傷,便常常通過那裊
裊不絕的音響流瀉出來。
今天,他的琴聲就顯得憂鬱而低沉。緩慢而低回的詠敘,彷彿在訴說著他心中難言的苦悶。
已經是男大當婚的年齡了,和胡沅沅交朋友也已經有了年頭,雙方的父母卻不止一次地婉言催問過,沅沅本人更顯然是只等他開口求婚便會欣然同意。可是一想到結婚,令超的心裡就煩得慌。
他有著說不出的隱痛啊!
應該說沅沅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因為在家裡是老大,底下還有四個弟妹,所以雖然家境很好——她的父親胡炳文跟葉伯奇同是上海小有名氣的銀行家——她卻並沒有嬌小姐的種種毛病。她賢惠大度,溫柔能幹,長得不算艷麗,可也絕不能說難看。她在大學念了兩年,沒有畢業,就進了她爸爸的銀行,到如今也有四、五年了。可以想像,在她身邊,不乏仰慕者,甚至追求者,可是她卻傾心於葉令超,崇拜他的才能和氣質,對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顧。
不能說令超對沅沅毫無好感,她的一番苦心也曾使他感動。
可是,面對胡沅沅,葉令超卻總也鼓不起那種迫使年輕人跪倒在石榴裙下的狂熱之情。
他覺得她缺乏一點靈氣,缺乏一點能夠扣動人心弦的東西。她待他太好了,可是,他卻嫌她太富於母性、太練達、太務實、太少浪漫氣息。她可以靜坐幾個鐘頭聽令超彈琴,可那只是出於對令超的愛,卻不能在音樂中和令超的心共鳴。
唉,如果她能像風荷那樣愛幻想,愛說夢語癡話,像風荷那樣懂得音樂的語言,像風荷那樣飄逸空靈……
哦,也許是我太苛求了。世上像風荷那樣的女孩子能有幾個呢!
葉令超在琴聲中思索著,鬥爭著,他的思緒像山間小溪,在曲折多石的澗巖中覓路前行,充滿了障礙,充滿了困難。
「篤篤」,有人敲門。
琴聲戛然而止。
門開了,是風荷。她穿著一身雪白的睡衣,長髮用一根紅絲帶束著,技在身後,皎潔的月光下,宛如突然降臨的廣寒仙子。
「風荷,為什麼還不去睡?」令超關切地問。
「你不是也沒睡麼!」風荷調皮地把頭一歪。
「我睡不著。」
「你不快樂,哥,」風荷輕緩地說,大眼睛凝視著令超,憂鬱的神色漸漸籠罩了她的面孔。
「你怎麼知道?」
「我聽得出來:你心裡有事,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天哪,這就是我的妹妹!絕頂聰明、心靈相通的妹妹!如果是沅沅,她聽得出來嗎?
「把你的心事說出來,哥,我要你快樂。」
叫我怎麼說呢,我的好妹妹,我的心事,很可能會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令超剛剛這麼想,卻又馬上自我否定了:不,我不願意,我總有一天要講出來,總有一天!
「風荷,你放心,」令超不忍讓風荷為自己擔憂,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我會快樂起來的,回去睡吧。」
「你保證?」
「當然,」略一沉吟,令超又鄭重地說:「為了你,我一定要自己快樂起來。」
「哥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哥,」風荷激動地一把抓住令超的肩膀,「告訴你,剛才我聽你彈琴,聽了好半天,我都想哭了。現在好了。」
風荷像個天真的小姑娘般,踮起腳尖,捧住令超的頭,在他額頭上端端正正地印上了一個吻。
「謝謝你,哥哥,祝你晚安。」
風荷柔軟嬌小的身軀跟令超靠得那麼近,令超的手攬著她纖細的腰肢,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但是,他終於只在風荷額上輕輕回吻一下,就鬆開了手:
「明天見,風荷,祝你做一個好夢!」
風荷走了。
令超的房裡不再傳出琴聲,可是卻亮著徹夜不滅的燈光。
也就是在這一夜,一個不可移易的決定在令超心中形成,他終於要向命運挑戰了。
葉太太於淑容有事外出,阿英在樓下廚房,周圍靜得很。窗外時停時起的蟬鳴愈益增添了室內的寧謐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