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晨薔
「哈哈,中范,別肉麻了!這是你的兒子?你要是會生兒子,這幾年怎不見生出半個?」
說著,突然把臉一變,衝著文玉喊道:
「哪來的雜種,竟敢冒充夏家的後代!」
「你!」客廳裡除亦寒和季媽外,另三個人幾乎同時發一出這個字。
但還沒容他們說出一句話,嚴氏已扭著腰肢,快步走出客廳去了。
門外隨即傳來她提高了的嗓音:
「季媽,仔細看好那些祭器,這都是很值錢的。要是有哪個窮瘋了的偷了一件半件去,看我不找你算賬!」
文玉憤怒、委屈得渾身發顫,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她緊捏著拳頭,瞪著夏中范。她倒要看看,她和兒子受到這種凌辱,夏中范準備怎麼辦!
夏中范又能怎麼辦呢,他也氣得直抖,就憑嚴氏剛才那番話,他真想狠狠抽她幾嘴巴!可惜的是,他從來沒有學會過打人。即使在自己兒子面前丟了臉,他也只能悲憤地長歎一聲,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文良兩隻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如果不是拚命抑制,他那粗大的拳頭早揍在那滿嘴噴糞的雌老虎臉上了。他看看文玉,文玉雙淚直流,他心疼得猶如刀絞。他又看看夏中范,那副狗熊樣子讓他咬牙切齒、不屑一顧。
客廳裡,只有七歲的夏亦寒頭腦最清醒。他抓住文良的
手,鎮定地說:
「舅舅,我們回家去。」
然後,不是文良領著他,而是他牽著舅舅,像個大人那
樣,身板挺得直直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客廳。
祭祖儀式冗長而煩瑣,一直鬧騰到很晚。事兒一完,文玉
就回去鎖上自己的房門。等夏中范送畢客人來睡覺時,她早熄了燈,而且不管他怎麼敲、怎麼求情,就是不放他進屋。
以後幾天,她也很少搭理夏中范。夏中范自知理虧,又無可奈何,便也沉默寡言,成天緊鎖著眉頭。只有嚴氏暗中好笑,獨自在心中慶祝自己的又一次勝利。
就這樣僵持了一周。夏中范突然宣佈,他在南洋有筆生意,要出門較長一段時間。他悄悄留下一筆錢給文玉,又去徐家匯看了看亦寒,就離開了上海。
夏中范走後,文玉的日子更難過了。嚴氏總是沒事找事,指桑罵槐。文玉實在忍無可忍也跟她吵過幾回,可是,這改變不了根本的局面,嚴氏總是「大」的,文玉總是「小」的。嚴氏唯一不爭氣的是她的身體,她的病癒來愈重,一天下床的時間不如在床上的時間多,有時竟一連幾天不起床。可是,她躺在床上照樣作威作福,許多事情不要季媽,而偏要文玉去做,擺出一一付你是「小」的,就得服侍我的架勢,好像時刻在提醒文玉:別忘了你本是我的丫頭!
有一次文玉回徐家匯看孩子,母親對她說:
「玉兒,本來老爺在家,我不贊成你回來住。現在,既然老爺出門了,你就來和我們同住吧,何必天天看那女人的臉色。」
文玉這回卻堅定地搖搖頭,說:「娘,這些年我可算看清了太太的心思,她恨不得把我趕出夏家,恨不得我死。我偏不讓她稱心!現在,那兒就是我的家,我偏不走。」
看著母親滿臉憂慮的神色,她又勸慰說:
「娘,你放心,有菊仙姐在,我們倆有伴,太太也不敢拿我怎麼樣的。」
自從祭祖那天後,嚴氏也一直在心中盤算著一件事。
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母親也已病故,如今鄉下只剩老父親一個人。她的父親嚴華堂是家鄉嚴氏家族的族長,在當地頗有勢力。因此,幾年前,當嚴氏對自己的生育能力完全絕望後,就要父親在老家幫她物色一個本族的侄子由她領養。但嚴華堂來信說,這事有些麻煩,他們嚴氏家族男丁不旺,男孩家家金貴,很難找到合適的。
這事兒就拖下來了。祭祖那天,嚴氏見到夏亦寒,突然感到一種威脅已迫在眉睫。她彷彿看到自己的家產(她從來認為夏家是靠她嚴家才發達起來,夏家的一切都應算是她嚴家的)不久以後就要落到夏亦寒手中了,這是她決不允許的。看來,領養一個屬於她的孩子來繼承家產,已不能再拖延了。
於是,一封快信寄往蘇州鄉下。她再次要求父親趕快幫她找一個嚴氏本家的孩子送到上海,沒有男孩,女孩也行。
嚴家塘距蘇州市大約二、三十里,村裡人家大部分姓嚴,由此得名。據說嚴家祖上出過不止一個翰林,也放過道台,做過縣尊,曾有過十分顯赫的時期。但近年來卻不可收拾地淪落了。上海、蘇浙一帶城市興起,商貿發達,族中男子棄文經商的越來越多,再不把代代相傳的祖上基業看重,稍有點本事,誰不想往外飛?加上江北連年逃難來的農戶落地生根的倒不少。相形之下,嚴氏家族的勢力是越來越薄弱了。
夏太太嚴氏的父親嚴華堂從三十多歲起就繼承父親充當了族長。他眼看族中的青壯年被外邊世界的繁華新穎所吸引,紛紛遠去,弄得嚴氏家族只剩下些老少孤寡,顯出一副頹敗垂亡的景象,卻無回天之力,其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嚴華堂常獨自怨恨上天對嚴氏家族過於苛待。最要命的是族中男丁不旺。拿自己這家來說,三代單傳,到了他,更是除一個獨養女兒外,竟然無得子之福。
為了求得子嗣,他和他的老婆什麼事兒沒幹過?菩薩也拜了,簽也求了,多難吃的藥也喝了,到頭來還是膝下空空。沒有辦法,只好把女兒當男孩養,寄希望於未來的外孫吧。
女兒遠嫁上海,他拿出不少家產作陪嫁,一手幫女婿開了幾爿店。說實在的,這其實也是他的夢想。如果他不是獨子,沒有接替父親做什麼族長,他也早就倣傚那些叔伯兄弟和本家子侄們,離開這個令他厭煩的小鄉村了。
不幸的是,自己的寶貝女兒比她媽還不爭氣,不但連個丫頭也生不出,而且竟連一次象徵性的「有喜」都沒有過。這成了嚴華堂的一塊難以言傳的心病,每念及此;便鬱鬱不樂,搖頭長歎。
兩年前,老婆病故,偌大一座宅子,除了一男一女兩個幫傭的長工外,就只剩他孤身一人。身體一年不如一年,生活了無意趣。也曾起過到上海和女兒女婿同住的念頭,又怕族裡人笑話他是到女兒那兒寄居。想來想去,他只得認命,準備老死在這困了他一輩子的家鄉。
這陣子嚴華堂的咳嗽氣喘犯了,成夜不能躺臥,不能入眠,只好斜倚在床榻上呼哧呼哧喘氣。那天,他讓長工阿庚到十里路外小鎮上請來一位當地有名的中醫,吃了幾副藥後,這兩天才覺精神稍好一些。
午飯時喝了一小碗粥,嚴華堂正半躺在床上養神,阿庚拿了封信進來。一看信封,就知道是女兒寄來的,他從床上爬起來,抖抖地用剪刀開了封,抽出信紙細讀,原來是女兒決心領養一個孩子,要他趕快在族裡物色一個,沒有男孩,丫頭也行。
嚴華堂頹然歎氣,躺回床上,信紙卻仍捏在手上。他微微闔上眼皮,在腦中把還留在本鄉的同族,像過篩子似地一戶一戶過了一遍。沒有啊,實在沒有合適的啊!他覺得女兒給他出了個大難題。
驀地,一個小女孩的身影在他腦海中一閃。
那是兩個月前吧,本家侄兒喜官的寡婦春芹發病死了。因為是個死絕戶,他以族長身份去點收房產,才知道他們留下了一個女孩,不過三歲左右,倒長得蠻討人喜歡的。這個無根無絆的孩子,不是正合女兒的要求嗎?想到這裡,嚴華堂一挺身子,叫道:
「阿庚、阿庚!」
「老爺,有什麼吩咐?」阿庚匆匆跑了進來。
「兩個月前,死了的那個繡娘春芹,她那個小女孩叫什麼名字?」
阿庚沒想到老爺會問起她,愣了愣,才遲遲疑疑地說。
「老爺是問繡蓮?」
「對,是叫繡蓮,」嚴華堂想起來了,「她現在怎麼樣?記得當時是被林阿發的女人領走的。」
阿庚以為老爺關心孤女,心裡很是感動,忙把他瞭解的情況,做了詳細匯報:
「繡蓮過得蠻好。春芹在世時,孩子就認了她家隔壁阿發嫂做了寄姆媽,現在林阿發家待她跟親生囡一樣。也是繡蓮討人歡喜,又聰明、又靈巧,那張小嘴可甜了,見了我……」
「別囉嗦了!」阿庚正說得起勁,突然被打斷,「去,把林阿發給我叫來,」嚴華堂吩咐道。
阿庚奇怪老爺怎麼會突然想起苦命的春芹留下的孩子,又為什麼要叫林阿發來?他本想問一聲,見老爺面孔鐵板,終於什麼也沒敢問,就退出屋來,直奔村東頭去了。
傍晚時分,阿發才垂頭喪氣地從嚴華堂家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