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晨薔
子安也喝了一口,這是上好的香檳,他想。
他正要說點什麼,凡姝又開口了:
「喜歡我這客廳的佈置嗎?」
「不錯,」子安沉吟了一下,「我想,你大量採用玻璃傢俱.配上雪白的基調,是想突出一個『幻』字。」
凡姝認真地審視著他的臉色,「不過,你並不太滿意,是不是?我從你的臉色上看得出來。」
上帝啊,她可真是摸透了我!子安想。於是也就坦率地說: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進。」
「能不能詳細說說?」
子安今天可不想談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我還考慮得不夠成熟。……」
「那好吧,等你考慮好,一定要告訴我。」凡姝說著.輕歎了一口氣,「誰見了都讚不絕口。你是第一個有保留意見。」
子安聽不出她話裡的語氣,對自己剛才的態度究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為什麼不吃呢?」凡姝問。
「我不是在吃麼,你自己呢?」
「我本來胃口小,」』凡殊說著,索性放下筷子站起來說,「天黑了,我去點上蠟燭。你再多吃點,好嗎?」
凡殊拉開窗簾,點燃壁燈上的蠟燭。
子安不得不承認,在燭光的輝映下,客廳裡洋溢著一種安祥寧靜的情調,一種詩意的夢幻般的情調。
滿腹的話語與翻騰不息的思緒,使辛子安猶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馬,這頓飯,又怎麼嚥得下去!他強迫自己吃了幾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強他,她沒有馬上叫小翠來收拾餐桌,兩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發上。
他們剛剛坐定,客廳那沒關嚴的門縫裡突然鑽進了小古怪。它一見子安坐在凡妹對面,就豎起前爪「嗚嗚」地叫,那雙警惕的眼睛緊盯著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於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會不要命地撲過去。
「哦,你這個小調皮,」凡姝一把將它抱起,「我把你關在屋裡,你怎麼又偷跑出來了?」
小古怪不理她,仍然盯著子安叫著。
凡姝拍著它的身子,教訓它道:「聽著,小古怪,他不是壞人。上次,他只是……」
向小古怪解釋子安打她的事實是困難的,凡姝不知怎麼往下說。但這卻給了子安一個機會。他沉痛地開口說:
「小古怪沒有錯,我是該死……凡姝,請你原諒我……」
「不。」凡姝搖著頭打斷子安的話。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進冰窖裡,子安渾身的熱血剎時凍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諒我的了。
凡姝把終於安靜下來的小古怪放到地毯上,看看顯得委頓和絕望的子安,輕聲說:
「不是說我不肯原諒你,而是……我決定今晚要告訴你一切……」
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見她用一個手指按在自己管邊,表示叫他莫作聲,且聽下去。
「我想,聽了我的話以後。你也許就會認為,根本不必請我原諒。」
這是什麼意思?辛子安看著滿臉憂戚的凡姝,簡直如墜五里霧中。
凡姝沉吟一會兒,再開口時一語調顯得越發悲傷和沉重:
「也許你聽了我的話,會掉頭就走,會懊悔我們以前的交往,會收回以前你對我說過的一切,會從此不要見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瞞你,」
因為困惑和驚異,辛子安的眼睛愈睜愈大,而近在颶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卻愈來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幾株,他實在不願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聽,想知道凡姝到底隱瞞了自己什麼。
凡姝攏攏披肩的黑髮,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一口氣,這才抬起頭,正視著子安:
「還記得嗎,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釋,為什麼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樓推翻,明明我是喜歡它的……」
「凡姝,我們早就說定,我不會再問你這件事。」子安說。
他的心一時揪得緊緊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憂傷的神情,也實在無意干追究你究竟隱瞞了什麼。我不管你的過去,而只要能擁有你的現在和將來。
她搖了搖頭:「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訴你,因為這關係到我們的未來!聽我說,子安,那是……沈效轅一定要我這麼做的,」
「沈效轅?但是,他,為什麼?」辛子安奇怪地問。
「他想用這個舉動證明我是沈凡姝,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沈凡姝,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懷疑。凡姝應該是喜怒無常、任性的、自私的、蠻不講理的。果然,自從那次以後,天求相信了我的確是六年多前到廣東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實是,」凡姝頓了頓,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並不是沈凡姝。」
辛子安驚愕得差一點從沙發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麼?你不是沈凡姝?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聽錯了,你再說一遍!」
但是,凡姝卻近乎冷酷無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說:
「你沒聽錯,子安,我確實不是沈凡姝,沈效轅也不是我的父親。」
「你說過,你和子玄從小沒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實,我也是個孤兒。沈效轅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親,是他的嫡親妹妹。沈效轅有一個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親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們還有一個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憐的媽媽。我媽媽十九歲那年,沈家對外宣佈說,她得急病死了。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這個艷名遠揚而又知書識理的才女,竟突然跟著一個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爺氣得死去活來,從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彷彿他從來就沒有過這個最最寵愛的女兒。沈宜玫也就一輩子再也沒踏進過沈家的門。他們在蘇州鄉下一個僻靜的小鎮安頓下來,日子過得十分艱苦。但他們是那樣相愛,兩人至死都沒有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我,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記得嗎,我曾和你說起過我的奶媽,其實那就是我的母親。我的父母非常愛我,從小就教我識字讀書,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許他們太寵我了,也許他們希望我有點男子氣,他們一任我自由地發展天性。等我稍稍長大,他們還告訴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學會去爭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聽憑命運的擺佈。呵,子安,我有過十分愉快的童年,雖然家裡很窮,可是我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憂愁。告訴你,直到現在我做夢每做到小時候的情景。我不會忘記那裡碧綠的田畦,長滿菱藕的湖塘,不會忘記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還是個下水摸魚的好手呢。大約一年多以前.那時,我父親早已死去,母親也在幾個月前病逝,家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從縣城的中學畢業,上接替我母親在鎮廣的小學裡任課以維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轅突然來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親的遺像前大哭一場。他告訴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實,他一進門,我就認出來了。母親從不以她和父親的私自結合為恥,在我懂事後,就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她離家前,過十八歲生日時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裡,我看過好多次。沈效轅的模樣與照片上並沒太大改變。舅舅說,自母親出走後,他從沒放棄過勸我外公回心轉意的努力。無奈老太爺太頑固,至死也不改變主意。老太爺死後,他一直在尋我們的下落,可誰知等他找到時,他的親妹妹已經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樣傷心,我也陪著流了不少淚。後來,他就提出來,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說,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鄉下。沈家對不起我媽,可不能再對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覺得,再回到沈家,簡直是對我父母的一種背叛。雖然母親並沒有禁止過我,約束過我。但我想,既然母親一輩子都沒回去過,既然她已同家庭決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鄉下,永遠守著我爸爸媽媽的墳廬,我永遠不離開他們。舅舅一再勸說,我還是不答應。他竟又悲傷地流起淚來。他這時才告訴我,他也有一個女兒,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歲。凡姝從小身體不好,多年在廣東她外婆家養病。不幸得很,在兩個月前竟去世了。舅媽身體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沒有別的子女。他說,我是他嫡親甥女,現在都失去親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了。他是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媽將來老了,便是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連個關心、照料他們的人都沒有,那該多麼淒涼悲慘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貼心的話語,使我心軟了。看看他花白的頭髮和縱橫的老淚,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識的老人,我也應該有一點同情之心,何況他是我的親易見呢!再說,舅舅一直想勸外公回心轉意,接納我母親。為了這,我也該報答他。舅舅見我終於同意了,高興得馬上幫我收拾東西,準備動身。我辭去了小學的差事,第二天我們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結。我問了好幾次,他才說,他有一個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諒解他,能答應他。他吞吞吐吐地說:希望我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我嚇了一跳,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舅舅說,這完全是為了我舅媽。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讓女兒回到身邊,誰都不敢告訴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為這會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頂替沈凡姝,就等於是救了舅媽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麼辦法呢,幫人幫到底吧。我只好答應了。但接下來的問題是,要騙過舅媽,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兒,要使上海的親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這事兒就不能走漏一點風聲。舅舅說,好在凡姝離開上海時,只是十三、四歲的黃毛丫頭。現在過了六年多,有些變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廣東,因為不想讓舅媽知道,也就瞞著上海所有的親戚朋友。而且,據舅舅講,我的身材和長相,確實跟凡姝很相像。這不奇怪,我們本來是親表姐妹麼。可我總覺得沒把握,外表像,脾性也像嗎?我是我自己,我能裝得像嗎?舅舅說,要不,我們先不回家,索性送我去廣東,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時間,熟悉一下凡姝這些年來生活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