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 文 / 晨薔
白蕙想,可憐的人,還不知道自己得了嚴重的心臟病,還以為是傷風感冒。
「既然,她都和你說了……我想,我也不必重複,我只想說一句,如果你答應我,我一定會讓你愛上我,一定會讓你永遠幸福,我敢拿生命擔保這點……」繼宗繼續動情地說。
繼宗啊繼宗,我相信你會永遠愛我。但是你真能讓我愛上你嗎?經過和西平的那段情海波瀾,我還會愛上其他人嗎?但我不能對你直說,不敢冒然拒絕你,我不忍殘酷地刺傷你,你心臟受不了……天哪,簡直不敢往下想……
白蕙為難地流出眼淚,她趕快背過身,向窗戶走去。
「我不要你馬上回答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一下,」繼宗在她身後說,「明天我一天有課,繼珍在家。如果你……拒絕我,只要把這盒子退給繼珍就行。如果你明天不退回來,那就是說你同意了。我將要一遍遍地感謝上帝!」
繼宗站起身來,輕聲說:「阿蕙,我走了,讓你一個人靜靜想一想。」
繼宗走了好半天,白蕙仍手拿著那個盒子,呆呆地站在窗戶前。
天漸漸黑了,從三樓的窗戶望出去,整條裡弄裡家家電燈都開亮了。
被一種孤寂空虛的氣氛所包圍,白蕙撲到床上,痛哭起來,邊哭邊叫:「西平,西平,你在哪裡?快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西平,你好狠心,你就這樣丟下我一個人……西平,快回來吧……西平……」
她就這樣哭著,叫著,眼睛哭酸了,嗓子喊啞了。終於,她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西平真的來了!正向她慢慢走來,手裡拿著什麼?哦,是那個他專門為我製作的紫色花冠。西平,你終於回來了!但是,為什麼你那麼消瘦,身上衣服破破爛爛,臉色那麼嚴肅而古怪……天哪,那不是西平,竟是那個瘋子……不對,是你,是我最親愛的西平!你走近了,我終於看清是你!西平你說話呀,你快和我說些什麼吧,你為什麼緊閉著嘴,不說話……你把花冠送到我面前,是送給我的,對嗎?好,我把它接過來了。西平、西平!你怎麼轉身就走了?你還沒和我說一句話呢!你別走,西平……求求你,回來,西平……西平……
白蕙在床上吃力地左右擺動著頭,四肢扭動著,她想喊,但就是發不出聲,終於,她迸足力氣,發出一聲嘶啞地喊叫:「西平——」
她猛地一下坐起在床上。
西平在哪裡……我在哪裡……
原來是一場夢!白蕙發現身上的衣服還穿得好好的,手裡還捏著那個首飾盒。從額頭到手心,竟出了一身汗。
多奇怪啊,西平離開將近兩個月,我天天希望能夢到他,就是夢不到。今天,繼宗剛向我求婚,我就夢見西平。夢中的西平神色和行為都那麼嚴肅而古怪,西平,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幾乎想了整整一夜,白蕙認為自己想通了。西平之所以不回來,是為了避開我,他不能承認我是他妹妹這一事實,但如果我結婚,他就能慢慢地從心理上扭轉過來,不把我再當作他的戀人。到那時他就會回來。
他在夢中給我花冠,是不是要我戴上它去當新娘?我不可能去當他的新娘,只能是繼宗的新娘。
西平穿得這麼破破爛爛,他在外面一定吃夠了苦。我不能再讓他這麼吃苦。也許我不結婚,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一輩子浪跡天涯!
我要讓西平回來,為了這,我可以去嫁給繼宗。西平,我早說過,只要是為了你,下地獄我也心甘情願。何況,這樣也就滿足了繼宗的心願,使他身體好起來,也算是救人一命吧。
白蕙,這個一貫頭腦清楚,明白事理的姑娘,如今在這樣的境況下,竟相信自己對一個荒唐的夢所作出的解釋。
天亮了,白蕙從床上起來,打開櫃子,把手中拿著的首飾盒,放進櫃子的小抽屜裡,然後用鑰匙把櫃門鎖上了。
她同時也就把自己的初戀,自己那熾熱的愛情永遠鎖上了,鎖在心靈最隱秘,最邃密的深處。
今天,照理該去學院上課,但白蕙背著書包出門以後,卻沒往學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著,先步行一段,然後坐電車,最後坐上去郊區的汽車。她並不清楚自己想去哪裡,只覺得腦子裡一團亂糟糟。
汽車到達終點,所有的乘客都下車了。她這才恍然大悟,趕緊下得車來,才知自己並沒有到學院,而是來到了媽媽的墓地。
對了,她正是要來看看媽媽的墓。今天她終於下決心和自己的愛情、和自己心中的戀人訣別。等西平再回來時,已不再是她的戀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時她也許已成為繼宗的新娘了。
她沒想到這種訣別竟是如此痛苦,一種無法排遣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憑著心靈的指引來找媽媽,希望媽媽能幫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圍的樹木除了松柏,全都葉子落光,只剩下乾瘦櫟杈的枝條,連烏鴉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進這片公墓大約十幾米遠,白蕙突然站定。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平,那不是西平嗎?那個站在媽媽墓前,身材筆直修長,頭髮濃密烏黑,姿態十分瀟灑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嗎?
但她馬上知道錯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認出來。
那個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確有點像西平,可又並非西平。那麼,他是誰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幾步。
那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白蕙又是一驚:他的面貌真像西平,尤其是兩條又濃又長向上微翹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當然,像是像極了,但確實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現使那人也吃了一驚。一剎那間,他臉上出現一種迷亂的神情。
就是這種迷亂的神情,使白蕙認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廳窗戶外望著她,在她床頭想和她說話、在花園裡追逐過她的那個瘋子,據林達海說,他叫方樹白。
今天,方樹白與前幾次白蕙見到他時很不相同,他衣著整潔,神情鎮定,甚至可以說臉上有一種安詳的表情,這使他顯得比前幾次所見要英俊神氣得多。這實在可以說是一個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絕不亞於西平。
見白蕙一直在凝視自己,樹白轉過身來,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後站直身子時,白蕙一下瞪大眼睛,那是什麼?在那男子的黑西眼裡,繫著黑色領帶,而領帶上卻那麼顯眼地佩著一枚金光燦燦的蝴蝶蘭形的領帶扣,就和媽媽保存著的那個一模一樣!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這個領帶扣,並仔細地問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但還沒等她下決心叫住他,方樹白已離開清雲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媽媽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頭台階上坐下。她看到媽媽墓前放著一束鮮艷的蝴蝶蘭。這個季節,這種蘭花怎麼會開放呢?她拿起一看,原來是絹制的,製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鮮花。
媽媽墓碑前還有一堆燒紙後留下的灰燼,但其中黑白相間,雜著不少未燃盡的紙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發現竟是些五線曲譜。再仔細瞧瞧,那些琴譜紙的顏色、質地抄譜的格式以及音符書寫方式,使她覺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記起來了:《阿多尼斯獻給維納斯》!
這使她很好奇,翻撿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紙片。她發現,除了琴譜外,還有些鋼筆速寫畫,也許是因為畫紙比琴譜紙厚,難以燃著,有幾張畫保存得較完整。
有一張畫上是巴黎聖母院的鐘樓,白蕙雖未去過法國,但她畢竟專攻法國文學藝術,因而一眼就認出來。還有一張畫著丁宅後花園那個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蘭,畫得不僅逼真,而且頗具神韻。再翻下去,有幾張法國風景的速寫,可惜已被燒得殘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張畫像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個花體的「B」字,就和媽媽那張畫像上的簽名一樣。她忙把剛才翻過的那幾張速寫再翻看一遍,發現只要畫紙右下角沒被燒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個花體的「B」字。
「B」——白——樹白——方樹白!原來他就是這些畫的作者,也就是媽媽那張畫像的作者。
白蕙更認真地翻著那堆燒過的紙,又看到一張琴譜,琴譜上方有個標題《幽蘭曲》,標題下有一首法文小詩,哦!這不就是抄在媽媽那張書籤上的小詩嗎:
紅玫瑰嬌艷而高貴
鬱金香是那樣柔情繾綣馥郁清芬誰也比不過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嫻靜而溫馨的蝴蝶蘭
那剛勁有力的筆觸也和書籤上的一模一樣。可惜曲譜幾乎全燒掉了,只剩下開頭幾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