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晨薔
這一日兩人正在繼珍房間裡上課。繼珍在用法文拼讀背湧著那些法文小說的書名,白蕙邊聽邊糾正著。
兩聲輕輕的敲門聲,接著繼宗走了進來。他和白蕙打了一個招呼,滿懷欣喜地問:「怎麼,白小姐,你已經在教珍珍讀這些小說了?進度真快啊。」
白蕙還沒來得及回答,繼珍故意一本正經地說:「是啊,我念了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巴爾扎克的《幻滅》、雨果的《巴黎聖母院》……」
繼宗當然不相信繼珍已經讀了那麼多,他在心裡大大地對繼珍的話打了折扣,可是,他也不能全然不信。他不無驚奇地問白蕙:「你用了什麼速成教法?才兩、三個月她就能讀原版小說?」
繼珍哈哈大笑,說:「哥哥,你就會說我笨,不用功,什麼也學不會,怎麼人家白小姐一教我就會了?」
繼宗見白蕙一直沒開口,不覺把飽浸著敬佩的探詢眼光停留在白蕙臉上。
白蕙這才笑著說:「繼珍小姐和你鬧著玩呢。她想知道一些法文書名的拼讀,這是我們臨時添加的……」
聽白蕙的口氣倒好像很抱歉似的。繼宗拍了一下繼珍的頭:「調皮!光會唸書名看不懂書有什麼用!」
繼珍說:「怎麼沒用?西平家裡有滿滿一櫃子法文原版書。上星期我去看方丹阿姨,她正在讀一本小說。我問她書名,她用法文一念,嘰哩咕嗜。我不明白,也不好意思再問了。」
繼宗恍然大悟:「哦,原來你是想臨陣磨槍,現買現賣呀!」
「才不是呢!你不懂,我不和你說了。」
白蕙在旁說:「其實,不少法國小說現在已有中譯本,繼珍小姐想看,我可以到學院借幾本來。」
「我看算了,」繼宗笑道,「珍珍,你真有耐心去啃那些厚磚般的書嗎?」
繼珍不想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眼珠一轉,瞪她哥哥一眼道:「我們上課上得好好的,都是你來搗亂。算了,我們不念了,我去讓張媽買點兒點心來。」
繼珍說著就朝外走,一面背著白蕙向繼宗睒眼做鬼臉,一面大聲說:「白小姐,你再坐一會。哥哥,好好陪陪白小姐啊。」
高跟皮鞋的橐橐聲一路遠去。白蕙朝開著的房門望望,笑著對繼宗說:「我看,你對繼珍小姐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繼宗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唉,從小讓她,讓慣了。」說著,他拿起書桌上剛才繼珍在念的那張法文書單,問:「白小姐,這些是你讀過的法文小說?」
白蕙點點頭。
繼宗說:「可惜我法文程度不行,看得太少。白小姐,能介紹幾本給我看看嗎?」
白蕙記得繼珍告訴過她,繼宗是聖約翰大學畢業,英文很好,想不到他還能讀法文,而且對法文小說有興趣。他倆找到了共同語言,很隨便地談起來。他們談到巴爾扎克,談到莫泊桑,談到喬治·桑,談到司湯達的《紅與黑》、梅裡美的《嘉爾曼》,甚至儒勒·凡爾納的科學幻想小說。白蕙發現,繼宗知道得很不少,而且居然一掃平日在自己面前的拘謹口訥,變得放鬆自如,甚至相當詼諧幽默。
後來他們談到雨果。這是白蕙最喜愛的法國作家。她變得神采奕奕,兩眼流露的不再是平素習見的那種憂愁,而是一種熱烈的憧憬。「那麼,你最喜愛雨果作品的哪一點呢?」
「人道主義,」白蕙明快地回答,又補充道,「那種為了他人,為了正義,無畏地犧牲自己的崇高精神!」
「那你一定喜歡《悲慘世界》裡的冉阿讓,《巴黎聖母院》裡的加西莫多,《九三年》裡的郭文。」
「是的,他們讓我感動,讓我景仰,我真佩服雨果的心胸和妙筆……
白蕙興奮地說著,臉上泛起緋紅,兩眼象深不見底的古潭,濕潤、黝黑而又炯炯發光。繼宗從未見過白蕙這個樣了,他完全被吸引了,只覺得自己面前的女子,簡直是一尊灌注了靈氣、活生生的聖母像。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張媽端來了小籠包子和筷子碟子,在靠窗的小桌上放置停當,又倒好茶水,然後說:「少爺,請白小姐過來用些點心吧。」
繼宗問:「小姐呢?」
「小姐說她臨時有點事,出去了,關照少爺陪白小姐吃。」
不知怎麼搞的,剛才那種融洽自然的談話氣氛一下子沒了。白蕙說她根本不餓,要走。繼宗自然不依,非叫她嘗嘗小籠包子不可。在白蕙勉強舉箸時,繼宗極力想找回剛才的的氣氛。他告訴白蕙,以前他愛讀英國小說和詩歌,最近卻愛上了俄國小說和國內的普羅文藝,尤其是魯迅的作品。他問白蕙看過這方面的書沒有,白蕙搖搖頭。
繼宗說:「我認為很有意思,值得認真讀讀。」
「那,改日請你推薦幾本給我。」
很快,白蕙放下筷子,拿起手袋要走了。
繼宗是多麼希望挽留住白蕙啊,可是他找不到理由,於是只好趕緊站起來,囁嚅地說:「那……我送送你。」
幸好白蕙沒有深拒,使繼宗感到一絲安慰。
熬過了令人沮喪的霉雨季節,五月初晴朗的一天,白蕙在學院裡忽然接到繼珍的電話,問她今夭能不能早點兒到她家去。那天正好下午沒課,白蕙答應了。
在約好的兩點鐘之前,白蕙來到蔣宅。張媽一見她就說:「白小姐,我們小姐正等著你呢,快上樓去吧。」
白蕙來到繼珍房間,只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照著鏡子往臉上撲粉。沒等白蕙開口,她說:「白小姐,今天不上課,請你陪我上街。」接著告訴白蕙,她早就打算到大馬路、二馬路幾家公司去選購一些衣服,可是前一陣霉雨天出門不便,又嫌平時那些女友多少有點鄉氣,眼光不行,而白蕙是女子文理學院的高材生,一定不同凡俗,所以請她幫忙。
繼珍打開自己的衣櫥,指著琳琅滿目的衣服,對白蕙說:「白小姐,請隨便挑著穿,等你換好衣服,我們就走。」
白蕙走過去,把櫥門關上,搖頭說:「繼珍小姐,你算是找錯人了。那些大公司我很少去,我也不懂哪個好哪個不好呀!」
繼珍道:「好壞我知道,你只幫我出出主意就行。只當陪我玩一趟吧,逛公司可有意思啦!」
白蕙實在不想去,急中生智搬出蔣老太爺和繼宗來,說:「他們知道你不上課去逛公司,該生氣了。」
誰知繼珍滿不在乎地說:「嗨,不會不會!就是生氣,我也不怕!」
繼珍是個爽快人,見白蕙執意不肯借穿自己的衣服,也不肯稍事打扮,便說:「行,就這樣,我們走,」一面就拉起白蕙出門下樓。白蕙跟她走著,心中卻不免暗想:這位小姐真是說風是風,說雨是雨。
她們雇了兩輛黃包車直奔惠羅公司。
繼珍說是要買一件春末初夏季節穿的洋裝,讓白蕙給出出主意。但白蕙認為有幾件式樣不錯的裙子,繼珍卻看不上。繼珍是個很美的姑娘,身材高挑豐滿,臉上除了鼻子稍扁、嘴略嫌大外,可說長得很端正。從白蕙的眼光看,其實只要色彩協調一些的衣服,繼珍穿上都蠻好看,根本不必如此挑剔。
可是在白蕙看來是件苦事的,在繼珍卻有著無窮的樂趣。她在挑選,試穿各種衣裙方面的耐心,有時簡直令平素最有忍耐精神的白蕙都受不了。所以每當繼珍換上一套新衣,在大鏡子面前左轉右轉、前看後看時,她總是一迭聲地說好,希望她早點決定下來。可是,跑遍惠羅公司三層樓所有櫃檯,繼珍竟沒有選中一件可心的衣裙。
從惠羅公司又到了先施公司。又是一番挑選、試穿、反覆照鏡計議,直到華燈初上時分,繼珍總算選出兩件薄呢長袖洋裝,決定買下其中的一件。她問白蕙哪一件更好些,白蕙說:「我看這件紫羅蘭色的很漂亮。」但繼珍掂量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買了那件寶藍色的。她付過款,一面看著大店員把裙子放進紙盒包紮好,一面充滿自信地說:「這件鮮艷,西平會喜歡!」
整個下午白蕙不止一次聽繼珍提起「西平」這個名字。用不了多久,白蕙已經明白,繼珍的擇衣標準,其實完全繫在她對西平審美感的忖度之上。她是那樣傾全力揣摩著西平的好惡,並且竭力去迎合。白蕙對這個叫西平的人左右繼珍的力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用多想,也可看出此人同繼珍的某種特殊關係。現在又一次聽她提起,不禁隨口問了一句:「你說的這位西平,到底是什麼人呀?」
「你是說西平?」白蕙注意到繼珍的聲音幾乎掩蓋不住興奮之情,臉上也頓時容光煥發,把半日辛勞所帶來的疲乏之色一掃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