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深雪
我咬住唇,委屈得很。
「看書看書看書!輸了的話由你來賠嗎?」
我走進浴室,對著鏡子掩臉落淚。怎可能,怎可離……
不如在浴缸中淹死他。
其實,剛才做愛的時候,我早已經想用枕頭捂死他。
怎可能這個男人會是我的伴侶。
我說過我要殺掉他,我一直想著如何殺掉他。我無時無刻都想高呼狂叫,我無法制止這種既悲哀又殘酷的毀滅能量。
「卡夫卡不是芝士,他是名作家……你只能看懂山水畫,這不代表山水畫才是畫……為什麼一定要有歌詞的歌,你才說不悶……看不懂的東西,不代表不存在,裝模作樣想購物之時,不要只想起深圳……」
阿光阿光我很想很想告訴你。我答應你,在我殺死你之前,我一定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今夜,我和阿光又相見。本來我要加班,但因為他說:「你今晚不出來,便以後不用出來了!」
於是我就鼓著一肚子氣下班。後來我才記起,今日是他媽媽的生日。其實,如果他願意收斂他的惡霸式語氣和態度,往往就能大事化小。我討厭極了他的粗心大意、毫無技巧的相處方式。
根本,他是個粗人。
阿光媽媽的壽宴設在一家街坊酒樓中,他們全家人的氣質都相像,都是充滿戾氣和粗魯的,阿光已經算是出類拔萃,斯文光鮮的了。我和他們一向沒什麼話題,但無人介意,我這種靜默的個性,向來與人無尤。說真的,他們都對我有好感,因為我看上去是個文靜斯文有禮貌的女孩,從來不曾對他們說不。
飲宴後阿光說想吃糖水,於是我伴他走到相熟的糖水店,每人要了一碗。他說著買樓的事,說了幾個大型屋苑的名字,我聽進耳裡又記不入腦中。你叫我如何熱衷?半生悠悠長,相對的是這個人……
我不喜歡中式糖水,我一向愛吃西式的。麵包布甸、香樓梳乎裡、紅酒燴梨子、雪葩……阿光知道我的口味,但除了最初數次約會他願意與我吃西餐之外,這年多兩年的日子,他也沒有與我一起品嚐過。永遠是他想吃什麼,就要我跟著他吃什麼。
我討厭他,討厭他只肯用他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對待我。我的感受嗎?他有體會過我的感受嗎?糖水吃了一半,我就吃不下去。阿光沒問候也沒關心,他胃口很大,把我剩下的一半吃光。
我的表情明顯是不快樂啊,但他從來不會問上一句:「有心事嗎?不舒服嗎?」
為什麼,我的男朋友會是如此。
吃完糖水,我們就並肩走向地鐵站,我比他早兩個站下車,而他永遠不會送我回家,這麼近也不肯送。
要怪責的,似乎真是數不完。
而忽然間,有一陣風迫近我的左邊,接下來,左手手肘一陣痛。
我定神一望,一名高大的男子擦身而過,而我的手袋——
已落在他的手中。
「搶劫!」我高聲呼叫。「搶——」
餘音仍在,阿光已急不及待追上前。他比那劫匪長得矮小,但他跑得非常快,在半條街之後,阿光已追上他。
阿光扯著劫匪不放,然後二人揮拳相向,像兩頭兇惡的狗,勇猛地搏鬥。我也朝他們的方向走去,我按著心房一步一驚心。
劫匪把阿光壓在地上,而阿光死抱著我的手袋。劫匪揍了他兩拳,阿光意圖還手撲了個空。然後有人大喊警察來了,那劫匪才悻悻然跑掉。
我終於跑到阿光跟前,他被打得頭破血流。
我扶起他,他說話:「你沒有被嚇看吧?」
是在這瞬間,我淚如泉湧。從迷糊淚眼中我看見,阿光那破血的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我只有哭得更淒涼。
——為什麼,我一直想這個男人死?
——為什麼你的愛意要在這些時刻才肯表露?
——為什麼,你愛我卻不肯用心去對待我、瞭解我、迎合我、遷就我?
——為什麼你愛我愛得格格不入?
——為什麼你不能有些少許藝術氣質,然後與我從同一個角度觀看世界?
——為什麼你是個庸俗的人?
——為什麼,我和你不是同一類人?
抱著他,我終於忍不住說:「我知道你愛我……但為什麼……」
——為什麼,我仍然想殺掉你。
你是不是要死了?
看著阿光被抬進救傷車,我在想,如果你今次死不掉,在重生之後,你可不可以變成另外一個人?
經過這晚以後,我只有更膽小如鼠。
因為,我更加不能放棄你。
你肯為我流血,你肯英雄救美。作為一個男人,你已表達了你的愛意。這樣一個男人,我更加不能夠分手。分開了,我會很後悔很後悔。
我已無法看得起我自己。我一邊不滿意你,但又一邊無法失去你。
世界上,沒有比我更無用的女人。
他們把你送進急症室,而我,呆呆坐在長椅上,無聲無息地落淚。
算了吧,我好不好認命?這個世界上,唯有你有愛我,但我和你,無可能溝通得到。
世事竟如此不完美。今後,我只能夠委身到一段寂寞的被愛關係中。
算了吧!我不會再企圖殺掉你了。我認命我認命。
醫生前來告訴我阿光無生命危險。我為他辦理入院手續,又與警察落了口供。我站在病床邊,阿光回復了些少精神後就又開口埋怨我:「一早叫你不要用那種小手袋,麻麻煩煩……」
第三章
我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馴服地點下頭。他望了我一眼,見我似乎聽教聽話了,便不再責罵下去。他做了英雄,心情應該滿好的。
我離開他的病房,擾了半晚,也是時候歸家。
我已經回復平靜。阿光死不了,明天又是差不多模樣的一天呀,他會粗鄙地做上一些事情,而我又會屈悶在心中不滿。
沒完沒了,直至白頭偕老。
算了!不要他死了。或許,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我會完全習慣他這種人說不定,甚至能被他同化。到時候,我變得愛搓麻雀、常常大驚小怪、旅行定要參加旅行團、外國人等於外星人、認同藝術是不事生產的無聊事、古典音樂是扮高級、追求生活上的美感是最多餘兼且惹笑的事……
我步進升降機之內,從金屬的反映中我看見自己的表情,我既無奈又淒然,嘴角掛上了晦暗不明的冷笑。
認命吧。
升降機往地面輸送去,中途停了下來鋼門開啟。垂下眼的我,先是看見三對穿著高跟鞋的修長小腿,那三對高跟鞋分別是粉紅色麂皮、黑色鑲閃石與及米白色縛繩的類型。
與醫院的環境格格不入。
然後我向上望,就赫然看見三個美艷的女人,她們有張美得不可思議的臉,那些眼珠子是透明的!她們三人梳著不同的髮型,但當我看真一點時,就看得出這三名美女是三胞胎。
她們身穿醫生袍,親切地向我微笑。
我說:「醫生,你們很美!」
三胞胎就嬌笑起來,儀態萬千地做出掩嘴、雙手按著臉龐、開心得忘了形等等姿勢。
不合情理地傻氣。
其中一人說:「對啊,我們是世界上最美艷的醫生。」
另外一人接下去:「我們醫盡女人的心。」
最後一人說:「而你將會成為我們其中一名最出色的病人!」
我聽不明白,於是多問:「我?病人?」
「小蟬……」她們叫喚我。
我的心一怔。「你們知道我的名字!」
她們朝我嫣然一笑,接著在升降機內脫掉醫生袍。
不由得不雙眼一亮,居然,醫生袍之下是內衣、睡袍和泳衣
粉紅色鬱金香圖案喱士內衣醫生說:「我是阿大。」
黑色低V半透明睡袍醫生說:「我是阿二。」
米白色斜肩女神型泳衣醫生說:「我是阿三。」
然後我說:「幹什麼?我是在夢遊仙境嗎?」
阿大望了望升降機上的閃燈指示:「到了!」
天啊,必定是在踏進升降機的一刻,我走錯了空間。
阿二對我說:「你會喜歡的!」
阿三說:「因為你極有品味!」
升降機的門打開,我看見,門外是一間畫廊,白色、灰色的牆身上掛滿畫作。
「這……」我隨她們步出升降機。
我沿路向前走看見了《馬戲家庭》、《吉他》、《坐在扶手椅裡的女人》《佛拉套書》……
不得不停步。我低叫:「畢加索的畫廊。」
走在我前方的三胞胎齊齊停下來,回頭望向我:「喜不喜歡?我們還有更多。」
我問:「全是真跡?」
阿大燦爛地笑:「哈哈哈哈哈!我們Wystery哪會收藏廉價贗品!」
阿二神情忽然激動。「畢加索一生中最輝煌的代表作我們全數擁有!」
阿三卻是一臉惘然。「說真的,雖然我看不懂這當中意思,但我也頗喜歡!」
我走向左又走向右,真的不得了……《鏡前的女孩》、《格爾尼卡》、《躺臥的裸女》、《牛頭》……
「天啊!他的傑作都在這裡!」我掩住嘴完全不相信我所看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