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岳盈
浮沉在混燭的河水裡的安平也聽到了。她掙扎地想求救,反:而將更多的河水吞進去,肺裡的空氣都被壓搾出來,眼前一片漆黑,河水湍急地吞沒她,連帶地將聲聲呼喚也給淹沒了。
痛苦的意識漸漸消失,一種倦極的清朗舒暢感籠罩住她,死神以簡單而令人哀傷的方式,迅速奪走她的生命。
「安平!」
再深情的呼喚也喚不回佳人,徒然消失在嗚咽吹拂著的寒風中,從此淹沒在時間之河的潮起潮落。
第八章
像從個遙遠的夢境裡醒來,江盼男的耳畔彷彿還迴盪著夢中人魂京夢系的呼喚,一聲聲,似肝腸寸斷。
「安平。安平……」
哽咽的呢喃如此分明,滴落在她臉煩上的滾燙熱淚也像是真的。嗅,好一場真實的悲夢。為何如此真實?真實得讓她也想同聲悲嚎。
「安安……」緊緊包裹住她的灼熱軀體,似熟悉又似陌生的男人體味,這一切的一切,令她仍宛如置身夢境,彷彿她未曾死去,在情人摯情的執著下,感天動地地。
「安平……」
可是,她是江盼男,不是楚安乎。難道她還在作夢?
盼男無力地眨動陰影甚深的睫毛,身體仍為恐懼和疲倦兩種情緒所困擾。剛才的經歷,幾乎耗光她所有的心神,可能的話,真想從此沉睡下去。
「安平……」
咦,眼前抱著她哭得像遺失了心肝寶貝的男人,不是張德女嗎?他幹嘛抱她哭成這樣?
盼男一下子回過神來,驚慌地掙扎起來。
「你幹嘛抱我?放開!」她以為她的聲音該是可媲美河東獅的怒吼,卻低微的如小貓叫春。然而已足夠喚醒仍陷在前世悲情中的張德女,錯愕地放開她。
「哎唷!」盼男差點被他甩到座位下。
奇怪的是,他們製造出這麼大的噪音,週遭的人都像是聽不見、看不見似的,聽覺和視覺緊緊地被舞台上的彈琴者所吸引。
盼男雖覺得有些怪異,也沒往深處想。大概是琴音太過優美動人吧。
「你……要不要緊?」張德女擔心地伸出手想安撫她,卻在盼男不領情的怒視下,僵在半空中。
「呼,我回來了!」人未到,喘氣聲先到。春天一身狼狽地跌撞回位子上,沒發現兩人的異樣。
「好奇怪,居然上完廁所後撞到洗手台,還昏了過去。盼男,你看看我的頭……」她仍在喋喋不休,或許是聲音大了點,引來前後兩方的觀眾發出噓聲。
怪哉,剛才她和張德女那麼大聲,都沒人理會,怎麼春天只說幾句,卻引來如此大的反彈?盼男狐疑地瞇起眼,四處亂瞄。
「她會不會看到我們呀?」薔薇有些興奮地拉扯老公的手臂。
善惡似笑非笑地脫視老婆的天真,輕點她的鼻頭。「如果我不想讓人看見,凡人決計看不到我。說,你剛才搞什麼?這麼久才回來?」
薔薇頑皮地吐了吐舌頭,膩在他懷裡撒嬌。「人家不想那個春天回來打擾你做事嘛,所以就趁她準備洗毛、卻被那場小地震搖得有些慌亂時,害她跌倒了一下。「之後也該回來了。」善惡血無表情地等著她解釋。
「哎呀,她昏了過去嘛。」薔薇嘟起小嘴,伸手抹亂他嚴酷的俊容,要他恢復帶笑的容顏。「我總不能放她孤零零地躺在那裡。人家長得可標緻呢,萬一遇到存心不良的壞人怎麼辦?」
怎麼說都是她有理,善惡無可奈何地扯出一抹淡笑。
「我們也該走了。」
「走?你已經讓這對有情人成眷屬了嗎?」薔薇驚奇道。她剛才有偷瞄那對當事人的表情,怎麼看都不像你依我依的樣子。
「薇,中國有句古諺: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已經帶他們回前世,至於兩人今生是否能夠結合,就非我們該插手的。」善惡好整以暇地道。
「可是……」
「薇……」善惡眷寵地捧住她柔細的頰膚,湛藍的眼瞳放電地勾住嬌妻的靈魂。「生命是一連串苦樂摻半、愛恨交織、希望與失望更迭的旅程,我們雖為天使,卻無法替人類經歷這些,也不能幫他們跳過這些過程。想要獲得真愛,需要他們自己去爭取,而不能靠我們來安排。否則,他們跟被人操縱的傀儡有什麼兩樣?」
「即使我們足為了他們好,想讓他們少受點罪也不行?」薔薇質疑。
「有時候吃一點苦,反而會讓人們更懂得珍惜。再說,如果連這點小悲小苦都無法忍受,他們有什麼資格嘗到甜美的果實?」
「可是我感覺到盼男的害怕……」
「勇者,往往把最危險的狀況視為體驗人生、豐富生命的機會;只有儒者才選擇逃避。江盼男要是無法通過這些考驗,她就沒資格得到幸福。」
「這麼說會不會太冷酷了?」
「優勝劣敗,適合生存、不適者淘汰,本來就是物競天擇的根本道理。所謂自助天助。老天只降福澤給肯自我振作的人。人類不能期望什麼都不必做,好運就會從天上掉下來。」
「咦,我就什麼都沒做,你就從天上掉下來呀。」薔薇不服氣道。
「錯了!」善惡熾熱的眸光籠罩向她,修長的手指愛撫著她柔美的芳唇。「你不是跟上帝祈求了嗎?」
他迅速俯下唇,沒讓她有再次開口的機會。手輕輕一揮,帶著她離開掌聲如雷的表演廳。
「貝多芬的這首『熱情』真是不錯呀。」春天邊鼓掌,邊對身旁的好友道。
「咦,沒想到你對鋼琴樂曲這麼有研究,一聽就知道是貝多芬的名曲『熱情』。不過,你指的是旋律好,還是演奏者的技巧佳?」盼男嘲弄地斜瞄向她。
「承蒙誇獎,愧不敢當。」春天先是謙遜了一下,隨即不好意思道。「其實,我對這些音樂的瞭解跟你半斤八兩,要不是這本小冊子上有寫,我是決計說不出來。」
她得意洋洋地煽了煽在大廳拿到的節目單。
盼男噗哧一笑。
「至於旋律好還是技巧好,我覺得兩者都很不錯,反正我的耳朵是沒本事聽出那麼精細的東西。只要演奏者不要彈得太爛,就算彈錯一、兩個音,我也聽不出來。」
盼男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謝謝各位熱烈的掌聲,在比賽揭曉之前,我們有幸請到馳名國際的鋼琴演奏家寧旎旎小姐,為各位演奏兩首中國作曲家的作品。賀綠汀先中的中國曲風經典作品『牧童短苗』,以及三O年代上海一位十七歲少女楚安平所作的「戀』。後者與寧家淵源頗深,本音樂會有紀念這位早夭的天才少女的意義。現在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寧可旋旅小姐……」
司儀的話,讓盼男不由自主地將眼光傳向張德女,他臉上有著同她一般的錯愕、驚訝。在兩人交會的眸光中,他們看到彼此對剛才那段詭奇經歷的餘悸猶存。就像所有遇到不可思議事件的人們一樣,先是驚疑不定,以為是自己的妄想,及至事件一點滴的確定,證明並非妄想,心裡的驚駭莫名也越發強烈起來,極力掙扎著想要排拆。
然而,攤在眼前的事實不容他們逃避。當寧旎旎穿著那襲充分顯露出她年輕姣好的身材的珍珠色澤禮服走到舞台中央行禮,抬起她婉約高貴的絕色容顏,以那雙如同天使般美麗的湛藍色眼睛望來,盼男猛地抽口氣,倒是身邊的張德女顯得格外平靜。
這不是間接造成安平飲恨的寧季晴嗎?若不是她隱藏了安平的信,或許安平能和齊韶碰面,躲過神鶴的追捕,也就不會發生安平意外墜河身亡的事了。
對於舞台上,端坐在鋼琴前,散發著無與倫比魅力的嫻靜少女,盼男心裡說不出來是怨、是恨、還是妒。
她一如往昔美麗,有若水仙的雪頸,撐若迷人的鵝蛋臉,清純的容顏輝映著養尊處優的氣質,活脫脫的一個天之驕女。
加上指間彈奏出的美妙音符,比起前世的技巧更趨完美圓熟。邢原該屬於安平的夢想——成為世上一流的鋼琴演奏家,卻在季晴的來生實現了,這教身為安平來世的江盼男情何以堪?
這想法一竄進盼男腦裡,猛地教她頭痛心焚起來。
一方面是還無法接受前世今生的想法,另一方面則是對命運不公的強烈怨恨,致使她無法壓下心頭的怒火逐漸升起。
這實在奇怪,盼男極力克制自己。她一向安貧樂道,很少去嫉妒別人擁有的好條件,怎麼卻被這股幾乎要奪走她理智的怨恨牽著鼻子走?剛才的經歷如一枚炸彈在她良善的性情炸開個窟窿,寧旎旎的出現更像是在她發炎的傷口上撒鹽。
只有真正痛過的人,才知道什麼叫作疼入骨髓吧?
輕快的「牧童短笛」旋律更然而止,在另一波熱烈掌聲之後,是那首如回風與流雲般纏綿的「戀」。
敲動的樂音帶起的每一個音符,都是激越的前世記憶滾燙的腳印,喚醒盼男為痛苦所封印、隱匿在記憶裡最深最暗的怨靈。耳邊彷彿能聽見宜蓉那優美絕倫的聲音,細緻、纏綿地唱著:「太,陽一般的敬崇仰慕,你駕著阿波羅的金色馬車,直奔我心,驅離幽黯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