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縉雲亮
他扶起她,口氣有些急躁。「那藥呢!趕快拿出來!」
「我只有帶一錠,爹怕我糊塗把整罐都弄丟了,其他藥都放在家裡。至於我身上那一錠……讓你吃了你還嫌棄不好吃。」她說的萬分委屈。
「你——這傻瓜,你自己延命的藥丹,幹嘛分給我!」他打橫抱起她,衝至大殿門口,喚人傳萬俟少丞火速晉見。
「可是……假若是我傷了你,我就得補償你呀……總比讓你一個人受了病,又孤零零地躲著哭來的好,當日我就說過,既然是朋友,我就不會、不會傷害你的……剛剛,我真的不是有意打你……大王,別生氣了好不好……?」
「你別說話,我沒計較!來人?少丞在哪裡?還不快把他找來!」
「呵呵……我就知道你人還不錯……瞧你急得眼睛都紅了,你……可別因為擔心我而哭喔?大王你呀,還是笑著的時候最好看……偷偷跟你說,我啊……還挺喜歡看你笑的呢……」
她忍受著身上的疼痛,勉強自己朝他一笑。
「別擔心,我真的不會有事,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你看,我不是在笑嗎?會笑的話,就不疼了……」
在她因為胸口劇痛而陷入昏迷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要他放心。
「笨蛋!」他被她頑固過頭的純真善良打動。
能讓他如此牽掛的外人,她是第一個。
他摟著她,下定決心,像她這麼搞不清楚輕重緩急的迷糊傢伙,他不盯著看怎麼成?
「我答應你,只要你願意,我們會是一輩子的朋友。所以,你得醒過來,我會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你,讓你別再糊塗成這副德性!混帳!」
那一年,他十二,剛開始施行新法,遭到王叔反對;在幾乎所有部族都可能成為他敵人的當口,他卻得到了她的友誼。
在她面前,他不再是冷淡高傲的年少帝王,卻是一個比她爹還囉唆的嘮叨主子。而她,也成了他唯一可以毫無顧忌表達喜怒哀樂、共享悲歡的朋友。
第八章
三年後,當蒼炎執掌主力兵權的孤岳皇領兵抵禦旌羽大軍入侵、卻不幸陣亡沙場後,緊接著,協調各部族糾紛的修水王又病逝,麻煩接踵而來,這才是真正考驗千海帝身為一國國君的時刻。
過去若非長年在外征戰的孤岳皇與輔政的修水王,兩王表態支持千海,恐怕單憑年少的千海一人,根本無法說服所有部落聽令。如今,千海失去兩個最強大的堅定後援,其他部族幾乎都在等著,看千海如何應付大敵旌羽。
「我不認為這是難關。」千海帝輕笑,眼中有著無比自信。「我同冷榭商議過,咱們兵力雖少,可皆是訓練有素的精兵;蒼炎是咱們的故鄉,眼前論地形論天候,天時地利兩者,咱們都掌握先機,沒理由不勝。」
「可是……」坐在書桌旁,看千海帝站在窗邊凝望黯淡星夜,萬俟芸卻直皺眉頭;不知怎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胸口緊窒得難受。
她以伴讀名義待在他身邊足足有三年,就算比起爹爹和家人,終日與她相處的千海,同她更為親近,一想到他得帶頭領軍面對兇惡敵人,她就無法放心。
迷濛月光下,他的背影隱約透露著故作堅強,讓她更覺不祥。
她走到窗邊,手指天上星星:「我記得你說過,斗魁七星旁的明星是帝星,也是你的本命星;可今日怎麼看,那星光都極為黯淡、閃爍不定。我眼皮跳得七上八下,你這一離宮,萬一……」
她從沒如此擔心一個人,也許是因為她身邊不曾有人踏上戰場,也或許是因為三年來,她不曾有一天沒見著他,沒有他的皇宮,一點也不有趣。
終究是為了什麼……她分不清也弄不懂,她只知道,她還想再見到他,還想陪著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沒用,明明一起上課的,這時候卻什麼也幫不了他。
她這個朋友怎麼會當的如此窩囊?
「芸兒……別再說了。」他略微轉身,大手輕接她蒼白的唇瓣,擋下她急欲脫口而出的勸阻。「我明白你擔心我,但既為王,我便有應盡職責。若我不能證明我有本事抵禦外侮,今後誰會服我?覬覦這王位的人大有人在,我雖不在乎權勢,卻不能讓父王以及列祖列宗的基業毀在我手上。而且……」
她看到他的神情有些陰鬱,欲言又止,擔心地追問:「而且什麼?」
「而且你根本看錯了星星。」他蹙眉搖頭,顯然有些發火。「斗魁七星在北方,我的本命星在南方,你卻指著東方縉雲王家的星子猛擔心個什麼勁?」
「啊?我看錯了嗎?」萬俟芸側著臉,尷尬笑了幾聲。「沒辦法,誰讓你和莫折太傅上課的時候都選在晚上,我……精神不濟嘛。要是在白天上課我就會學的很快了。」「白天看的到星星才有鬼,星象自然得在晚上看。歷朝歷代,有本事伴讀伴到呼呼大睡的也只有你一個。」
「這……這,我應該也是有學到點什麼的,來來來,我們趕快看……」她拉著他轉向窗前,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不用看了。」他自她身後伸出雙臂,遮住她雙眼,將頭輕靠在她頸項間。
「我說會贏就會贏。相信我。」
「你要我怎麼相信?天命這回事不是早已注定吉凶?萬一……」看不見未來的徬徨不安,讓她不知如何是好。
「既已注定,看不看有何差別?勝敗事在人為,我不信我贏不了。」依稀能感到他手中彷彿沾染了什麼濕熱的東西。
肯無所求的真心為他擔憂,一直以來也就只有她而已。想到這點,他不免心頭隱約泛疼。假使他果真能平安回來,以後他一定會對她更好些,就算她幫他煉丹時險些炸壞整間房,或是練飛針時老是射到他身上,他也不會再動輒罰她了。
語言可以矯飾,笑容可以偽裝,但淚水騙不了人。她關心他,讓他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他孤單一人,他還有同伴在等他回來……叫他怎麼能不在乎她?
「有時間擔心我,不如多擔心你自己。我不在宮中時,不准你亂闖地下密道,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的你一進去,恐怕我找到你的時候早已餓成人干。」
「才不會呢,我——」她抽泣的同時不忘噘起嘴,不服氣他如此看輕她。
「不准你隨意煉丹,免得又炸飛我王宮屋頂;不准你接近水塘,把我用以入藥的名貴黃金魚抓來烤,還順手燒了我整個後花園;不准你任意出宮,我可沒那閒工夫去山谷河底找你回來。」
「我也才犯過一次錯,你就每次都要舊事重提,真是小家子氣。不准這個不准那個的,你乾脆明說你究竟准我什麼好了,囉唆大王。」她擔心他此行安危,他卻老惦念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究竟知不知道她有多煩惱?
「我准你萬一闖禍了,暫時不用被處罰,等我回宮後再等著算帳。」
「這種事准不准有何差別?反正你又不在宮中——」一想到他有可能回不來,她便哽咽地說不出半字了。
「正因為我不在,所以——我准你好好照顧你自己,我准你……行有餘力的時候,偶爾……想想我。」聲音輕微的幾乎聽不見,他自身後緊緊摟緊了她,無法克制雙手顫抖。
「就算是氣我惱我也無妨,只要你還記得……我。」
一直以來,他都是為了父親的遺命,為了眾人而活,可現在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竟是如此的放不開。這一次,他依戀,他不捨,是為了自己的感覺。
「芸兒……遵命。」她拉攏他雙臂,將頭輕輕枕上,淚水依舊無法止息。
如何才能跟隨他?如何才能完成她的承諾?如何才能守護住他的笑容?
她還沒察覺,為何自己對於無法幫上他一點忙會覺得如此失落。當時她還不懂,這樣的懸念,是因為「喜歡」。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難熬。千海帝出征後,戰況未明。她幾度發病,心痛如絞,可她卻向沙遙山上的天女祈願,在他平安回宮前,她立誓不用藥。
她沒有能耐保護他,為他祈福是她唯一能做的。
半年後他回宮,聽聞此事自是大發雷霆。「你把我的命令當成耳邊風了?該死的萬俟芸!」帶著勝仗回來不見她欣喜迎接,他沒有辦法不動怒。但斥責之語才出口,千海帝便低咒自己一聲。
「反正,這是老毛病,治不好也死不了。」最後,臥病在床的她帶著安心的笑容回答他:「只要你能回來,你要如何懲罰我都好。」
「蠢才!傻瓜!笨蛋!我革去你伴讀一職,今年冬天我不准你下這張床!你給我待在房裡好好反省!」
他甩門狂奔,衝進丹房翻出一堆名貴藥材;他憤怒,他心疼,他自責,痛苦的情緒彷彿千根刺,深深扎進他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