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香菱
「那你先過去和他談,我在開刀房等你。」
???
晏鴻雲背著門口面對中澤而坐。這位日裔中級主管,面上的神色比上回見到時要和善但也沉重多了。
他的手指頭不停地在鼻子上頭蹭來蹭去,桌上擺著的正是晏鴻雲甫遞出的辭呈。
「我以為休了一段長假之後,你會更加專心替院方工作。我已經查明,提供給法院錯誤資料並不是你的錯,我願意鄭重向你致歉。」
她點點頭,表示接受他的道歉。「但這不是我決定離職的原因。」
「是別的醫院挖角?」他特地放低聲調,很柔和的問。
「不是。」截至目前為止她仍沒有到環球醫院上班的打算。
「那麼是工作太累?薪水不合意?這我可以想辦法。」
「都不是,我想回台灣。」
「原來如此,那好,我把假期延長。」
「不用了,我說不准多久回來。」也許就不回來了。
中澤取下眼鏡,捏捏他的鼻樑,順勢閉起眼沉思。
鴻雲以為他不願再開口了,事實上中澤也真的是詞窮了。當了十二年的主任,什麼棘手的事情沒碰過,就數這回最叫他難以揣摩,不管從哪裡角度去看,她的辭職都像是在跟他嘔氣。
「鴻雲,」中澤把眼鏡掛回鼻樑,他炯炯逼視晏鴻雲,但這次他的目光含有哀求的意味。鴻雲,中澤終於又開口,晏鴻雲已等得不耐煩。
「能不能看在老朋友的份上,再考慮考慮?」
「真的很抱歉。」事實上她已經考慮再三了。
「醫院真的很需要你,尤其是病患……」他的表情有著一股落漠。「想必你也聽過,我一直背負著『裙帶關係』的壓力,每個人都想看我的笑話,等著我捅出樓子,因此我必須更謹慎。我們希望你留下,鴻雲,所有外科部門的同仁,我們……你看到了,彼得根本應付不來,一旦你走了,我……」他苦笑地咧著嘴,「難道沒有轉圜的餘地?」沒等晏鴻雲回復,他已接續道:「好吧,假使你改變主意,隨時歡迎你歸隊。」
這和晏鴻雲先前所預期的辭職面談大不相同,她以為中澤會大手一揮,用不屑的口吻縱聲把她掃地出門的。
原本想走得瀟瀟灑灑,現在卻平淡許多離愁,真糟糕,她最怕這種感覺了。
「謝謝你,我會慎重考慮的。」她是個重感情的人,只有動之以情,才能扭轉局勢。
中澤看著晏鴻雲走出辦公室的沉重步伐,欣慰地綻開笑臉。
第九章
晏鴻雲幾乎花了一整個上午才將私人物品打包完畢。
抱起紙箱,她再度環視辦公室一圈,不捨地和眾人一一惜別。
由側門到停車場,短短幾十公尺的路,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只因每個人與她不捨的熱情擁抱。
今天艷陽高照,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晏鴻雲鑽入座車,正準備發動引擎,忽見到不遠處走出兩個人——彼得和喬治。他們這個時候,約在這種地方做些什麼呢?
她下意識地緩緩按下車窗,耳畔傳來喬治大聲的叫嚷,彼得垂著頭,久久才低聲回應一兩句,只見他拚命搖頭。
最後,喬治咒罵了幾聲,氣呼呼地走了。
晏鴻雲等喬治的紳賓座車駛離停車場,才從車子裡走了出來。
「嗨,彼得。」
彼得嚇一大跳,回頭見是她,臉上的血色更是退得一絲不剩。
「你怎麼這時候在這兒?你來多久了?」他狼狽的樣子很像作賊被「③り到」的小孩。
「不久,但也不晚,剛好看到喬治的背影。」晏鴻雲瞪著他的眼道:「我沒想到你和他的交情這麼好,連上班時間都要約會。」
「別瞎猜,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彼得迴避地把身子側向一旁,像在掩飾什麼似的。
「所以我等著你告訴我呀。」她揣想他和喬治之間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事,而且和她多少有些牽連。
「不,我不能說。」
「如果牽涉到我,請千萬別隱瞞。」她也不想逼他,只是他愈不乾脆,就愈攪得她好奇心大發。
彼得歎了一口氣,把身子轉正,欲言又止地望著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僵持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或許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很喜歡你。但……」
這突如其來的表白讓晏鴻雲有些不知所措。
彼得是個木訥的老實人,惜言如金,也不愛跟人家瞎攪和,年紀大她近十歲,平常在醫院裡,除了公事,兩人甚少談及其他,他們甚至不曾一起去看過一場電影或吃一頓飯呢。
若真要仔細回想他可能表露出的一點點愛意,大概就是對晏鴻雲有求必應,記得每回她有事請假,都是他主動幫忙代班。這麼含蓄的感情,在這樣新潮露骨的兩性關係社會裡,怎麼可能追得到女朋友,難怪年近四十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晏鴻雲望著他,什麼話也沒說,她相信彼得一定還有內情相告。
果然他喘了一口氣,又說:「前一陣子,我父親過世,留下一筆不算小的債務,為了我母親,我把所有的積蓄統統賠上了還不夠,因此就……就接受喬治先生的建議,不,正確的說,應該是誘惑。」
彼得猛地抬頭盯住晏鴻雲,「他不是個好人,跟著他你不會幸福的。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我們不相配,只是……請你相信我,他……真的不是個理想的伴侶人選,請三思。」話一說完,他轉頭就跑,跑了幾步忽又回頭,「關於法庭那件事,我得向你道歉,你可以不原諒我,但……請你也不要原諒他。」。沒頭沒腦的撂下一長串話後,他就走了。
怎麼會這樣?難道法庭那件事和喬治有關?可,他是該刑事案的執法人員,牽涉到他是很正常的呀。
晏鴻雲忍著一團迷霧坐進車裡,引擎發動了半天,它卻硬是不肯稍作反應。該死的老爺車!
???
叼著煙,柳紅兒把手上的搖酒器朝上一拋,幾個翻滾後又接住繼續搖酒。吧檯前的女孩們鼓噪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晏鴻雲剛進門,即被這一幕深深的吸引注。
她把車子送修了,維修的工人告訴她得花兩個鐘頭的時間,與其耗在修車場乾等,不如到「紐爾客」小息一會兒。
「晏醫師喝什麼?」柳紅兒這個臨時酒保幹得很起勁,一改往日對晏鴻雲的敵視,笑臉迎人地招呼她。
「晏鴻雲喜歡一種特製的雞尾酒,我來調。」傑瑞對晏鴻雲總是慇勤有加。
他在搖漱均勻的一杯果汁中加入白葡萄酒,再倒入裝滿碎冰的寬口杯中,最後在杯緣壓上紅櫻桃和檸檬片,最後再輕輕放一朵石蝴蘭,才遞給晏鴻雲。
她感激地朝他嫣然一笑,閉目淺飲一口,「唔,棒呆了,真是百喝不膩。」
「看來,你的人緣真的很好,走到哪兒都是那麼受歡迎。」柳紅兒的口氣有點發酸的味道。
「謝謝你的讚美。」晏鴻雲自嘲地苦笑著,「一個快要可以申請失業救濟金的人,即便人緣再好,也不能拿來當飯吃呀。」
「與其當個廉價勞工,還不如穩穩逮住一尾大魚,你的盤算是對的。」她發酸的口吻簡直可媲美工研醋。
晏鴻雲咬著牙齦,努力讓自己笑起來不那麼僵硬難看。
「是啊,與其每天累得半死,不如打扮得漂漂亮亮當董事長夫人來得划算。」想吃醋就讓你一次吃個夠吧,反正嗆死人又不關她的事。
「你已經決定和他結婚了?」柳紅兒似乎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麼乾脆。「我記得你已經有個未婚夫,他同意和你解除婚約?」
「不同意又如何?訂婚是不具法律效力的。」她輕啜一口酒,低低地抿嘴淺笑。
「薄情寡義,見異思遷,這點你和他倒是滿像的。」柳紅兒尖酸地揶揄道。
「對你不清楚的事情妄加評論是不道德的。」她端起酒杯正準備換個位子,圖個耳根清淨。
柳紅兒又道:「難道你不是?你已經有一個要好的男人,還拈花惹草,再去勾引別人,這種行為不可恥嗎?麥克斯遲早會看清你的。」她不把晏鴻雲惹毛就很難過。
哎,人家已經欺到頭頂上了,再不凶她兩句,讓她見識見識台灣土產母老虎的威力,真的會被瞧扁了。
「錯了,像我這麼閉月羞花的大美人,怎麼可能只有一個要好的男人?女人風流嫵媚不過用『拈花惹草』,我們通常叫……呃,長袖善舞,或者放浪治蕩。如果你看不慣大可去告我。至於麥克斯知道與否,我就更不擔心了,事實上他是個大麻番,怎麼甩都甩不掉,煩死人了。」
柳紅兒被她中台英語夾雜的句子,唬得一愣一愣的。但依悉聽得出她話語中的含意。
「你對他不是真心的?」
「笑話,誰會對一個浪蕩子真心?」她這句話說得很心虛卻很得意,大有反將一軍的快感。
「你怎麼可以?」柳紅兒幾乎要跟她興師問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