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香菱
外頭的風雪已停了,絢陽悄悄鑽出雲層,淡粉色的彩霞迤邐了半個天際。
每當仰望莽闊蒼深的宇宙,他總不禁憶起多年前和晏鴻雲那個半開玩笑,半似認真的約定。
再過二十五天,就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而今天他正好滿三十一。他們將會信守一句戲言,真的結為夫妻嗎?
如果不是她及時出現,讓他得以重燃希望的火炬,也許他會任由自己繼續擺盪,直到沉入大海為止。
這些天他不斷從夢中驚醒,一睜眼就看到晏鴻雲娉婷的身影,聽到她柔美的嗓音,笑臉吟吟的告訴他,她要嫁人了。接著她無情的拒絕就像火山爆發,滾燙的熔漿掩覆龐貝城,而他的濃情也在瞬間升至最高點,然後急速凍結成冰。
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晶杯,驟然發現竟是苦酒滿杯。
「一個人喝酒不覺得太無聊?」慕子濂無聲無息地從垂地的紗縵後走了進來,手中突兀地捧著一塊造形小巧可愛的蛋糕。
麥克斯先是悚然心驚,繼之不禁莞爾。
以慕子濂的本領,什麼事難得倒他?
「你終於還是找來了。」他起身到酒櫥裡再取出一隻高腳杯,遞予慕子濂。
「你不肯回去,我當然只好親自登門造訪嘍。」慕子濂放下蛋糕,把酒杯挪到一旁,並搶過麥克斯手中正要倒進嘴裡的黃湯,一併倒入垃圾桶。
「太糟踏了,這是上好的紅酒,一瓶需要一千美金吶。」麥克斯直呼可惜,但慕子濂顯然不為所動。
「憑你名下的財富,這一瓶酒算什麼。」慕子濂走過去,把他整個人從沙發上提了起來。「你消沉喪志,頹廢夠了吧?」
「拿什麼作標準?當年的你嗎?」麥克斯忿忿地把他的手撥開,很挑釁地抬高下巴與他對峙。
他長得更高更壯了,確實很有混黑道的本錢。慕子濂憤怒地瞪著他比以前增添許多風霜但依舊乖張的臉。
「不要企圖模糊焦點,當年我為什麼離開,你很清楚。」是的,他的確也曾度過很長一段漫無目的,放浪形骸的日子,但那是有原因的。
「我只是把問題突顯出來。你可以為項雨清浪跡天涯,我為什麼不能為晏鴻雲闖出一片天?」
「這是你離家三千多個日子的唯一借口?」慕子濂冷笑道:「難道你對慕華集團、對這個家完全沒有責任?當初是你爸爸堅持繼承家業,我才成全他改學法律,結果他兩手一攤走了。這個重擔我是被擔扛下的。」
「不要提我爸爸。我不是他,也不是爺爺,更不是你。」麥克斯突地變得暴跳如雷,「我是不負責任,是想遠遠的逃離這個家,天知道我有多麼痛恨活在你和爺爺至高無上的成就陰影底下,成天什麼事都不用做,只管茶來伸手,飯來張口,跟個廢人有什麼兩樣?」
「每個親朋好友見了我,就拿我和當年的你相提並論,好像我這一生就只能為慕華集團作牛作馬,不能有一點點走脫離軌的行為,和自己的想法。我的未來如同一張早被繪好的地圖攤在桌上,沒有失策、沒有驚喜,十年二十年之後像你,三十年,四十年之後像爺爺,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麥克斯一口氣說完心中的忿恨。
他的指控令慕子濂啞口無言。這不就是當年自己最引以為憾的事嗎?現在為什麼反要加諸在慕彥之身上?
「我寧可像小鳥一樣,啣草建築自己喜歡的巢,在四時遞嬗,風吹日曬中體驗生命的美好。我這些年努力遺忘過往的一切,也認真尋找迷失的自己。」麥克斯不管他的反應繼續說著。
「在你盡情享受生命美好的同時,有沒有想過奶奶是多麼心焦的思念著你?我可以體諒你急於擺脫束縛的心情,也不反對你用各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才能,但,你起碼想想奶奶——」
「你打算用這個借口逮捕我?」麥克斯輕蔑地瞄他一眼,「從什麼時候開始你也變得這麼婆媽?娶了老婆之後?還是董事長當久了?」
慕子濂沒想到他會變得這麼反叛,無情得六親不認。瞪著他的眼,慕子濂渴望看穿他的心靈,透析他腦袋瓜裡究竟在想什麼?可是映入黑瞳的,僅是他冷冽的俊挺五官。
「奶奶要脅不了你,那鴻雲呢?你準備玩弄她到什麼時候?」那日在飯店大廳乍然重逢,他就起了疑心,經過幾日仔細查訪,總算打探出一些端倪。
「請小心你的措辭。」一提起晏鴻雲他就像是一隻碰觸不得的刺蝟,隨便一句話都能讓他暴跳如雷。「我跟她是互相吸引,兩情相悅。」
「十年前你和她何嘗不是這樣?結果呢?你讓她傷心欲絕,肝腸寸斷。你以為她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嫁人?慕彥之!」
「不要叫我慕彥之,我是麥克斯·李歐。」
「哦,我倒忘了,聽說李歐那個老流氓收留了你,從那以後你就忘了祖宗八代,成了別人的孝子孝孫。看來你是真的下定決心和慕家劃清界線。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要用慕彥之這三個字去勾引鴻雲?你到底忘不了她,就連買下環球醫院也是為了她吧?」
「不要瞎猜,併購環球只是因為它獲利可觀,和鴻雲沒有任何關係。」
「是嗎?」慕子濂慨然搖搖頭,「所以你處心積慮害鴻雲丟了飯碗,又費盡心思想把她弄進環球,全都是一時興起,惡作劇而已?」
可怕的老傢伙,竟連這些都查出來了。故作不以為意地咧開嘴笑。
「也不完全是那樣。晏鴻雲醫術精湛,很得病患的信賴,聘請了她等於多了一張招財進寶的王牌。身為醫院的董事長,我有網羅人才的義務。」
「相當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的確變了,變得狡詐邪惡,不擇手段,而且敢做不敢當,敢愛不敢言,我會為你的徹底迷失哀掉的。」
「住口!」他咆哮地衝向前,十指緊緊握拳。
「現在又我了一項,目無尊長,逞兇鬥狠。」完全是父執輩的口氣。慕子濂太瞭解他了,多年來他們就像是一對父子,表面上誰也不鳥誰,實際上情感卻緊密得無法讓人介入。
慕子濂是慕彥之崇拜的偶像,也是他恐懼的陰影。慕子濂太過強勢優秀,誰站在他身旁就只能當個陪襯的角色,所以慕彥之才必須出走,用自己的力量打出另外一片天,讓眾人明白他即使不依靠慕華集團也能有絢爛的光芒。
「羞辱完了嗎?那就不送了。」他擺了一個請便的姿勢。
「的確沒有再上去的必要。」慕子濂臨出門時急又轉身,「容我最後勸你一句,如果你準備繼續遊戲人間,那就就請高抬貴手,放了鴻雲。她和你那些紅粉知己不一樣,她輸不起,也玩不起。」
慕子濂已走遠,但他鏗鏘有力的語句卻在慕彥之腦海縈繞多時,久久不散。
???
二月十三日,明天就是情人節了。
不工作的日子真是難煞,姐姐已經勸過她一百八十次,要她回台灣去,而她還在做慎重考慮。
「鴻雲,電話。」雨清在房間裡大聲叫喚。
晏鴻雲回到紐約第二天就把筱玲開除了,理由是她坐領乾薪不做事,而且,若再繼續留她,鴻雲的紅鸞星遲早會被她摘個精光。幸好自己有辦法,隨便恐嚇威脅一下,就直接把筱玲掃地出門。
電話是喬治打來的。從哈里島回來以後,他又去了一趟南洋,目的地是哪裡他沒說,她也忘了問,大概還是和刑案有關吧。
「聽說你被強迫休長假?」他的口氣不太溫和,大概不是來安慰她的。「怎麼會這樣呢?那個游泳頭子跟你到底什麼關係?難道不能和中澤主任好好解釋,他是很好講話的人嘛,凡事總該先檢討自己有沒有錯,光耍小姐脾氣是不行的。」
也許是意識到晏鴻雲始終不發一語,他的聲量立即調降了些。
「你該知道,對我來說,你這份醫師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喬治有些需要醫學檢驗或鑒定的案子,「不方便」透過警務單位協助的,都是商請晏鴻雲幫忙。「再過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結婚了,萬一你被開除,讓我怎麼去跟親朋好友交代,我未來的太太是個有污點的無業遊民?」
晏鴻雲不曉得怎麼接口,暫時失業她已經夠難過了,居然還得接受旁人的責難?而且這個口氣極差,完全不站在她的立場考量的男人,竟然是她的未婚夫。
「我不認為這件事錯在我。」她也不認為需要去向什麼人交代。
「看你,又使性子了。如果你不去和那個流氓牽扯不清,人家怎麼會……」
實在聽不下去,晏鴻雲把話筒擱在茶几上,轉身走入房裡。
「怎麼回事?」雨清剛洗完澡,一把牙刷還斜斜的咬在嘴裡,見晏鴻雲一張小臉脹成紫醬色,料想八成是電話那頭的臭小子講了不堪入耳的話,她便拿起話筒想聽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