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謝上薰
金照銀則有點幸災樂禍,很乖覺的不多嘴。
默嬋嫻雅的靜坐著,抱著藍絲,撫弄它的柔毛。
當張師涯將媒人所提的條件向她們宣佈時,她已預料到會有一場吵鬧。
張師涯心裡十分納悶,因為這是瘋狂的,不可思議的,天底下哪有人不要嫁妝的?為了使默嬋不受夫家輕視,他早已將竹林小湖連同那幢老房子,以及附近的田產魚池全部過繼在默嬋名下,並立下條款聲明日後由默嬋的孩子繼承,也就是說不管誰娶了默嬋,每年都有極好的收入,卻不能將產業變賣,以此保障默嬋的後半生不虞匱乏。而江庭月一聽說默嬋有了對象,還是張師涯選中的,不由得心花怒放,心胸頓時大大地開闊,決定風風光光把妹子嫁出去,壓倒小妾們替娘家兄弟成親時所花費的。一時間,一流的裁縫、木工、金匠、珠寶匠等等在張家穿流不息,金鏈子、金鐲子、金耳環、明珠翡翠、玉璧寶石、訂做的鳳冠、梳妝鏡、木箱、全套桌椅……可說應有盡有。
江庭月忙得興高采烈,誰知,兜頭一盆冷水淋下。
「我的妹妹是千金小姐,不是丫頭命耶!」她再次嚴正聲明:「姓范的若識時務,別再假清高了。他住那個破余園,連個僕婦都沒有,分明是個窮光蛋,還有臉拿喬?我不管,嫁妝一樣也不能少,再陪嫁僕婢六名。」這才像話,她的妹妹若嫁得太差,婚後需靠她周濟,她在小妾面前更沒體面了,不如事先給她豐厚的嫁妝。
張師涯以低沉沒有表情的音調說:「你靜一靜吧!你吵得我無法思考。」
「這不必思考啦,你當然必須反駁男方的無理兼無禮要求。」江庭月難得出一次風頭,很堅持道:「嫁妝的排場一定要體面風光,否則丟的是咱們張家的面子,說你吝嗇、一毛不拔……」
「這不重要!」張師涯氣惱她的愚蠢。「嫁妝隨時可以給,所以這不是重點,怎麼你總是不明白?」
江庭月瞪著眼睛,眼神茫然。
「什麼才是重點?」
金照銀覺得該是表現她聰明才智的時候了:「那位范公子的心態很是奇特,這才是重點,因為不合常情,而不合常情的事總是教人擔憂。」
「不錯。」張師涯揚起眉毛低聲道:「我似乎太低估他了。」
金照銀賣弄道:「我們這位准姑爺不簡單,聲明不要嫁妝,如此一來,不僅教我們刮目相看,敬重他愛的是默嬋姑娘的人而不是她的陪嫁,當然,我們不可能真的教默嬋空手過去,嫁妝的數目反而要再往上添一兩成。」
江庭月附和道:「這有什麼問題?」她開心起來,彷彿已解決了難題。
張師涯轉移目光,不去看那兩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一搭一唱。真教人受不了,連范啼明的真面目都不曾看過,倒有臉發表「真知灼見」,不知憑哪一點。
「默兒!」他那冷靜的雙眼眨了一下。「你怎麼說?」
默嬋和顏悅色微笑著。
「何需多言?自然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
江庭月倒抽了一口冷氣。「你也瘋啦?」
張師涯以責備的目光看她一眼。
「我在問默兒,你們誰再多嘴,都給我下去。」
江庭月抖了一下。金照銀屏息不語。
默嬋從從容容、文文靜靜的說道:「請大家不要將這件事聯想得過於複雜,他是不要嫁妝,又不是嫌咱們家嫁妝太少,因此不需苦惱,反而應該慶幸。」
張師涯坦白說:「你過得慣凡事需自己動手去做的日子嗎?」
她笑一笑。「姊夫果然是富貴中人,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絕大多數的平凡百姓過的正是這種日子。」
「這倒是。」他以敏銳的眼神看著她。「不過,『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才是最現實的問題,而且明擺在眼前。」
她若有所思道:「我不假清高,但也不打算自尋煩惱,既來之則安之吧!」她嬌美的紅唇抿著微笑狀。「范公子本人姊夫也見過,他很有男人的骨氣呢,絕對不會教我吃苦受罪餓肚子,你們大可放心。」
張師涯沉思了會,決定順其自然。
「好吧!我敬佩他的骨氣,我退讓一步,但不表示我會讓你空手過去。」
「那當然。」她笑咪咪的。「他的條件是不許陪嫁貴重財物,我就把我用慣的舊東西帶過去,當然,藍絲也需陪嫁才行。」
張師涯可比她精明、狡猾多了。結婚當日,新娘頭上戴的鳳冠,他要暗中叫人重做,鳳冠上的每一顆明珠、寶石、金鳳,都需是十足真金和珠玉,不光是做來好看的。新娘身上佩戴的首飾都是屬於新娘的體己私房,高傲的新郎總不能退回吧!
「成親當日,你要忍耐下辛苦。」
「嗄?」
「沒什麼,鳳冠和禮服很重。」
她泛出笑容,討喜迷人的笑容,活像快樂的小孩。
「那很快就過去,而且一生只有一次。」
張師涯歎了一口氣。
「正因為一生只有一次,我多麼盼望給你一個隆重、風光的婚禮,教世人見識一下張家嫁女兒的排場!都怪那個該死的范啼明,使你嫁得如此委屈。」
江庭月坐在這屋裡那一頭的椅子上,開始幽幽哭泣:
「我可憐的妹妹,你這樣子不在乎,處處依順那個男人,真教我難過極了!可憐你自幼無父無母,卻也養尊處優沒吃過半點苦,這往後的日子怎麼辦呢?」
張師涯皺眉說:「你非把一件喜事搞得慘兮兮的不可嗎?」他的嘴唇冷冷合起來。
「我?我做了什麼啦?我在替我的妹妹抱不平,虧她敬愛你如兄如父,你卻替她找來這一門可笑復可氣的姻緣!」
「姊姊,」默嬋淡然說:「是我自己點頭答應這門親事,姊夫曾詢問過我,假使我不應允,相信姊不會勉強我。」
江庭月的臉一沉。
「你為什麼不把時間拖一拖,回來和我商量呢?你這樣自作主張,結果害苦了你自己,不知情的人還會批評我隨便把你嫁出去,才會撿一個窮鬼。」
「你想太多啦!」默嬋走到她面前,拉住她一雙頤養得白嫩軟綿的雙手,真誠地笑道:「姊姊,這麼多年來多虧你照顧我,我才能活得這麼好,你和姊夫對我的恩惠,我一輩子也不敢忘記。如今我長大了,本該嫁出去,對象是好是壞全是我的命,『嫁出去的女兒如同潑出去的水』,你不要再操心了,我會照顧我自己的。」
江庭月眼眶紅紅的,表情很幽怨。「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樣辦了。」
默嬋笑著同意,一貫的安祥自在,招呼藍絲,將它抱起,回房去了。
張師涯見她如此,也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出門去辦事。
江庭月一臉猶豫不決的表情,不能確定默嬋的婚姻幸福,她總是無法安心,畢竟血濃於水,嚴格講起來,她只有默嬋一個親人。
大概只有金照銀是得意的,她稱心滿意極了。本來嘛,默嬋的嫁妝是太多了,多得簡直離譜,她這位金家大小姐的陪嫁也不過如此。而默嬋呢,不過是張府的食客,沒從男方的聘禮上追討養育費,反倒留起來準備給默嬋帶過去,已是值得稱頌的厚道,了不起再陪嫁衣服鋪蓋和幾件首飾,也算不辱沒她了。誰知,江庭月鬮大肆張羅,好像默嬋的對象是什麼王公貴族,怪的是,張師涯竟默許她這樣蠻幹,也不怕把張家的金山挖掉一角。
沉默是婦人的美德之一,有張師涯罩著,金照銀不敢亂放冷箭,還要裝出笑臉幫著忙進忙出,心中討厭得緊。
如今可好啦,真的是人算不如天算。
金照銀不得不走出屋外,才好放心開懷的大笑一頓。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宋歐陽修(南歌子)
新婚半月,小倆口甜甜蜜蜜,恩恩愛愛。
范啼明非常喜歡新婚妻子的好性情,她樂於服侍自己的丈夫,把何道堯當小叔一樣照顧,每日料理三餐,從無怨言:這點有點出乎范啼明的意料,反倒自覺理虧似的,要何道堯買了丫頭進來做粗活,他不忍心看默嬋去洗一堆衣服,那使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殘忍的暴君,因為他明明可以讓她過好日子。
默嬋盡量不讓自己太清閒,她的針線工夫好,兩天替丈夫做出一件長袍;收衣服時,也順便量了一下何道堯衣裳的尺寸,替他做一件短衫。雖說是新嫁娘,但自知明艷的色彩不適合她,柔柔淡淡的顏色披在她身上,如同她的個性一樣,讓人感覺舒服。
何道堯由原先的不予贊同,後來抱持觀望態度,到如今大嫂長、大嫂短,幫她把廚房裡水缸的水裝滿,柴火堆得如天高,隨時可用,而他再也毋需到城裡打牙祭,每天都有魚、有肉,更好的是這位道地的北方人,常常可吃到麵食解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