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謝上薰
她看起來深藏著一種深沉的憂傷,即使過去發生在親人身上的悲劇,實際上離她很遙遠,甚至可說和她毫不相干,但難保她不會想不開的以為自己命硬克家人,所以才孤苦零丁,唯一的老爹也是屬於那個女人的。
人就怕鑽進了牛角尖,那很危險。
「你幹嘛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憐相?」甘靈妃反過來指責她,嘲諷地說:「當然啦,像巫起揚那種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你一副小可憐模樣或許正對他的胃口。」
如她所願,林翦冰聞言頓顯驚慌失措。
「靈妃,這事暫且不要在冰兒面前討論。」
「你拿不定主意,我只有當面問她啦,天底下有比我更開通的母親嗎?」愈是甘如蜜汁,愈是令人疑心蜜裡調毒。
林翦冰一張瘦小的臉如往常般扭曲成半帶哭相、半帶苦痛的模樣。
「母親有何訓誨?」
甘靈妃別開臉,討厭她那張可憐兮兮的臉。如果林翦冰有一點烈性子,她或許不會惡意的戲謔她。她甚至懷疑林翦冰的「可憐」是一種自娛的方式,從中得到某種不正常的滿足。
她本身個性堅強,處處要顯露自己的聰明和能耐,很清楚自己的行事方針並且貫徹到底,最後總能達到預定的目的,所以她無法想像,一個生性軟弱、無主見的女孩子,面臨長時期的壓迫,除了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賠不是之外,又能如何?反抗嗎?以卵擊石的結果,她敢說她將很肚量的接受,不採取更激烈的手段報復?
本來嘛,一個坐在那裡發號施令的人,她怎能體會接受命令的人心中的無奈及精神疲勞呢?能教她討厭,不需常到她面前打轉,反而得以稍稍透一口氣。
「母親!」林翦冰怯生生地,臉色慘白。她心裡有股向親爹求救的慾望,但從很早以前,她已明白父親可以在私底下給她安慰,在繼母面前,他總是緘默居多,他怕爭吵,他怕使家裡烏煙瘴氣。但即使是口頭上的安慰,也少得可憐,想想,你教一個大男人對女兒說什麼體己話呢?
「我說,冰兒,」甘靈妃為著一個目的,強抑厭惡的嘴臉,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很快地說:「你是個大姑娘,該為你招個夫婿進來,待明年生個胖兒子,安慰你爹的晚年。至於招贅的對象,我和你爹一再商議的結果,巫總管的兒子巫起揚是最適當不過的人選。」
林蒼澤沉重的聲音插進來:「靈妃,這事尚未確定。」
「讓你女兒自己決定好了。」甘靈妃自信林翦冰不敢拒絕她,為了保險起見,對她凌厲地注視著她:「冰兒,你應該不會想做一個老姑婆吧?這兩年來提親的對象沒一個比得上巫起揚,雖說出身比你略差,可是,人貴自知,你必須瞭解以你的條件要挑個容貌、才情都勝過他的,不過是水中撈月,存心刁難你爹和我!巫起揚年輕、健壯,念過幾年書,又會一點拳腳功夫,前程不可限量,能夠招贅進府,實在是你的福氣。如此一來,你不用離開家庭到夫家去伺候公婆和姑叔妯娌,以你的性子,只有被欺凌的份,還是招贅巫起揚好,你看怎麼樣?」
林翦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根本說不出話來。巫起揚是誰?她好半晌才猛然憶起,不就是上個月帶著兩隻大狗巡院子,把她嚇得跌坐地上,而他卻哈哈大笑取笑她的拙態,笑她膽小如鼠,那個沒教養的粗野壯漢,她是一想到就要打哆嗦的。
「你是鋸了嘴的葫蘆啊!怎不回答?」
林翦冰想大聲喊「不要」,又怕繼母凌厲的眼神和專橫的態度,一種被控制的窒息感幾乎使她喘不過氣來。
甘靈妃忽然醒悟似的笑了。「我也是急糊塗了。女孩子當然沒那個臉皮說『好』,安安靜靜的垂下頭去。自然便是『默許』了。恭禧老爺,這可是冰兒自個兒選擇的親事,你做爹的自然該成全她,是也不是?」
就這樣,林翦冰成了有婚約的待嫁新娘。
一大片悅目怡神的新綠,細碎的鳥語啁啾入耳。江默嬋無法聽,睜開眼睛,看小鳥在枝上跳蹦,看蝴蝶舒展鮮麗的翅羽。
竹林小湖是她的私人天地,但也不曾驅趕任何一個好奇闖入的客人,人間美景共欣賞的胸懷她是有的。
她只要求安靜。
偏偏金元寶是一個很難得安靜的人。
「元寶,你再動來動去的,我就不要你陪。」
「那我躺一下好了。」
兩女躺在樹叢裡的陰影下,默嬋相信不會再像上次一樣被人搖醒,安穩的享受「孤獨」的滋味——只要元寶不亂動。
江庭月和金照銀在此住了一夜,查不出異狀,只好打道回府,臨走金照銀還想發揮一次大姊的權威,把元寶一起帶走,但元寶老早算準她有這一招,大早就躲得不見人影,金照銀只有咬牙跺腳的份。江庭月則要冷翠回去服侍她,另派了兩名丫頭來。
關於這點,默嬋覺得對冷忠夫婦有些抱歉,拆散了他們的天倫之樂,但冷忠卻是高興的,主動央求夫人為他女兒尋個歸宿,江庭月答應了他。
冷翠卻嚶嚶哭泣起來,江庭月不悅的問她是否不願服侍,冷翠假裝捨不得離開父母,心裡打什麼算盤只有自己知道。
總之,默嬋算是重拾寧靜歲月。
她的腳傷休養數日,已能行走自如。
金元寶難得安靜的睡個午覺,不一會兒又半伏起身。
默嬋歎息在心中。「元寶,你乾脆去玩你的吧!」
「我聽到腳步聲。」元寶好無辜的為自己的行為辯駁。
「誰呀?」
「一個幽魂似的姑娘。」
「你又誇大其辭。」
「不信你自個兒爬起來瞧瞧。」
默嬋無奈坐起身,由叢綠間窺視,只見一名面帶憂愁的姑娘朝她們這邊走來,真的,她從未在一名少女的臉上見過這樣沉重的憂鬱,以致使得原本尚稱美麗的面龐失去青春光彩,只覺得可憐。
元寶形容得不差:一名幽魂似的姑娘。
「她是誰?」默嬋問得當然。
「你憑什麼認定我該知道她是誰?」元寶挑眉問她。
「你不知道嗎?」默嬋坦率的低語:「我倒願意猜一猜。」
元寶的眼睛一亮。
「你猜猜看?」她追問著。
「假使我沒料錯,她應該就是林翦冰姑娘。」
「哇塞!」元寶低叫一聲,因為闖入者已近在眼前,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猜燈謎也沒這樣准法!你以前見過她?」
「從來沒有。」
「那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道理很簡單。這附近的居民幾乎都務農為生,而眼前這位姑娘的穿著打扮不似農家女,她太蒼白、太文弱,不會是某個農家的女兒,應該是某一家千金,既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余家,那只剩下林家,加上你的態度讓我覺得你應該見過她,因此我料定她是林翦冰姑娘。」
「你的頭腦不是蓋的。」元寶只差沒拍手鼓掌。「你發誓大夫人是心甘情願自己走的,不是你使計騙走她?」
「我發誓。」默嬋認真道。
元寶沒轍了,她連開玩笑都分不清楚。
「你還看出了什麼?」元寶又問,她覺得老天待默嬋還算公平,奪走她一項天賦,又賦予她另一種足以替代的天分。
默嬋用無限的溫情看著在那兒不安地走來走去的林翦冰。
「她很可憐,又很危險。」
「我不懂。」元寶直言:「我只看出她是一隻不安的小老鼠。」
「她好像快被某人或某件事情壓倒似的,給人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所以你說她很可憐,那很危險又怎麼說?你怕她想不開投湖自盡,這有可能。我看她很像那種鑽進死胡同出不來,最後乾脆一死了之的人。」
默嬋沒有回應,回眸凝視林翦冰的一舉一動。她顯然在懼怕,雙眉痛苦地蹙緊,好像鬼魂附身一樣,一副病懨懨、很不健康的樣子。
「真可怕!」默嬋慢條斯理地說:「她是林蒼澤的獨生女,擁有一生受用不盡的資產,臉蛋兒也端正秀麗,論人才有人才、論錢財有錢財,究竟什麼原因使她變成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詛咒啊!」
「什麼詛咒?」
「余寒花臨死之前的詛咒,說要報應到林家頭上。」
「有誰聽到?」
「啊?」元寶傻眼。
「余寒花死前週遭可有旁人在場?」
「沒有。傳說她聽到意中人另娶名媛淑女,獨自一人在她居住的小園裡哀泣三日,最後投井而死的。若有旁人在場,應該會阻止。」
「既無旁人在場,余寒花在臨死前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曉得,何來詛咒謠傳?」
「人家全都這麼相信。」
「那是無稽之談呀!元寶。所謂謠言,都是禁不起打破沙鍋問到底。」
元寶吃了一驚。啞口無言地瞠目而視,好半晌才道:
「默嬋,我一向知道你聰慧過人,不像令姊是只驕傲的笨孔雀——中看不中用,但沒想到你的見解總是高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