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謝上薰
事實本來就是如此!不過,她為什麼需要金照銀的原諒?元寶嗤之以鼻。她改變心意了,偏要說是她的主意。
出來吃早飯時,她瞧見默嬋氣色黯然,心知默嬋也是遭受江庭月的疲勞轟炸,而且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加決心擔起「背棄禮教、私會男人」的所有罪名,默嬋那瘦弱的兩肩再也禁不起折磨,即使是精神上的折磨。
「大夫人,」元寶沉不住氣,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聲音:「是我邀默嬋到余園探險,想查清鬧鬼的真相,默嬋是被我硬拖去的,你別怪她。」
「我就說嘛!」江庭月不由得春風得意。「知妹莫若姊,早知默嬋不可能離經叛道,若是打比喻嘛,她是一隻家貓不是野貓。」
金照銀沒想到元寶竟當面塌她的台,這個肘臂向外彎的臭野馬!怒火從她心頭燃起,卻不得不忍耐。
元寶的「正義感」是針對默嬋而發,不表示她會因此忍氣吞聲任人數落,當場便罵回去:「什麼家貓、野貓?你們這些女人就愛大驚小怪,我就是愛去余園,而且還要拉默嬋一起去,怎樣?」
「你……」江庭月恨恨道:「枉費默嬋待你一片赤忱,在我面前撒謊是她要你陪她去的,就怕你這位『貴客』被人責怪,怕你受委屈,而你,回報她什麼啦?哼,你自己不檢點,想帶壞默嬋,你安的是什麼心啊?」
元寶用力的在桌上拍了一下。「我的良心比你好太多了!你除了給默嬋一個金絲籠,於她又有什麼助益?你知道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嗎?你明白她想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你知曉她為什麼搬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嗎?你曾費心、真正的瞭解過她嗎?」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麼鬼話?」江庭月愚昧的、或許說是不曾深思的,把所有的指控全棄置腳底,睥睨的道:「我只要瞭解一件事情就夠了,那就是你不適合當默嬋的閨中好友,我不希望她被你帶壞。」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本來像江庭月這樣的女人,除了在意自己的情緒起伏,了不起再留心一下丈夫的喜惡之外,其他人的情緒問題根本不是她會重視的,甚至連想都毋需為人設想,尤其在她自認為替默嬋做了那麼多事之後,元寶的指責好像放屁,她根本不會擱在心上。然而,這絕不是說她是冷血或自私的,應該說是愚昧吧,有種人天生不擅思想,所以遇到不順心時,特別會自怨自艾,江庭月不巧正是這類人。
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默嬋是插不上話的,事實上,她一直低著腦袋看自己的手指頭,似乎在研究十根指頭為何不一樣長短。話說回來,就算她有心要調解,也弄不太清楚她們說話的全數內容,頂多一知半解,不小心還會誤解,因為,人們在互相叫罵時,說話的速度必將配合心跳而一起加速。
江庭月的逐客令使金照銀也感到面上無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才對,這般直截了當的得罪人,怪不得師涯替再娶了她來掌理家中的財政支出,江庭月壓根不懂得做人嘛!金照銀對名分比她高的大夫人是又氣憤又不屑,正要找話替元寶圓一下面子,金元寶已搶先開口——她從來不需要他人代她出頭,自己早懂得捍衛自己:
「想趕我回去?門兒都沒有。早幾天姊夫曾來回,他很高興我來陪伴默嬋,邀請我住下來,你要我走?除非姐夫或默嬋親口要我離開,否則免談!」
江庭月原是小家碧玉,幸運的成為杭州第一富商的元配,自覺高攀,不免有點兒自卑,尤其在丈夫討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老婆之後,沒有什麼比忽視她在家庭中的正常地位,更令她老羞成怒了。
「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我要你走,你就得走。」
「在『愚目山莊』自然由你發號施令,在這兒,一切由默嬋自便,這可是姊夫親口說的哦!」不管對錯,元寶知道只要搬出張師涯準沒錯,反正這些女人只會對地位比她們低下的人頤指氣使,卻無膽當面詰問張師涯。
「要默嬋開口嗎?那簡單。」江庭月為了面子已是勢在必行,一拍親妹子的肩膀,等她抬頭,馬上道:「我要你叫金元寶馬上回金家去。」
默嬋有點驚慌。「為什麼?姊姊。」
「我怕她帶壞你,所以她不能和你在一起。」江庭月捺住性子慢慢說道。
「元寶沒有帶壞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是個大姑娘了?」江庭月有責咎意味的道:「這兩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親事,想替你找一個好婆家,不使你的下半生受委屈。默嬋,你要明白,若不是你生了場怪病,耳朵壞了,以你姊夫的人面,必能為你匹配富貴公子,安享榮華。可是……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你更不能出一點差錯,只要有一句半句風言風語傳進城,你就完了。」
「我不明白,這與元寶有什麼關聯?」默嬋深感苦惱的並非那套「婚姻論」,自她及笄,每個月總要聽到兩三次,山莊內人人皆知大夫人愛妹若女,操盡了心。使默嬋困惑的是明知她有隱疾,姊姊幹嘛不直接說重點?
「關係可大了。」江庭月又是怪咎、斥責、非難的口吻:「杭州誰人不知金家出了一匹野馬,名流仕紳無人敢問津,過去她進山莊陪你解悶還無所謂,而今,她居然誘拐你去男人家,這話傳出去,你不怕被人指指點點嗎?」
事關金家名譽,金照銀不得不出聲:「大夫人,不是我愛頂撞你,令妹不比元寶小,四肢又健全,她若不願出門,元寶還沒那個力氣硬拖著她走那幾里路!我金家是出了一匹野馬,卻是敢做敢當,不會出了事就推諉責任。」
江庭月臉色陡變,喝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金照銀嘴角含笑,話中帶刺:「我這個人向來心實嘴笨,哪來多餘的意思?不過想到一句老話:不怪自家麻繩短,只怨他人古井深。」
元寶在一旁竊笑,默嬋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金照銀恰巧斜對她,只見江庭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眉頭擰了起來,尖聲道:
「你這個『只圖今世有飯吃,不圖下世沒柴燒』的薄嘴蹄子,今生作妾也不思修修來生,還敢在這兒扇風點火,附和你那沒教養的妹妹興風作浪!說什麼大家閨秀?呸,分明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金照銀維持不住笑容了。「你居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我金家上下都得罪了,也不想你本來的身份……」
「進了張家門,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少拿娘家來唬人!」江庭月帶著勝利的笑容。「你娘家有財有勢,又給了你什麼好處?呵,別反過來拿夫家的錢去倒貼娘家,我就阿彌陀佛羅!」
有道是「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這話正踩著金照銀的痛處,霎時勾起所有的新仇舊恨,唇鋒舌劍的廝殺起來。江庭月一聽,反了,居然敢當面說她烏鴉攀鳳凰,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出嫁,怪不得不下蛋……孰可忍孰不可忍,她也盡挑醜話出籠。
妻妾對陣,旁人只有面面相靦的分。
默嬋雖然聽不見,但是眼見兩位大美女都變得面目猙獰起來,感覺又醜陋又可怕,不禁別開臉去,心裡只慶幸張師涯不在現場,要不然,她的姊姊和元寶的大姊鐵定會受到丈夫的冷落,獨守空閨一年半載。
她暗歎:「這就是所謂的名媛貴婦?」
默嬋生性愛靜,不刻意追求生活上的樂趣和刺激,事實上,她也從不「刻意」的想要什麼,並且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能夠安寧的活著,即是天降福祉,神仙歲月。豈知,這不是一種奢求?
另一名觀戰者金元寶,卻是兩眼閃著異光、興致勃勃的觀戰,心想,這兩個假惺惺的女人,互相忍氣吞聲了八、九年,今朝終於一觸而發,一發不可收拾。平日暗地裡勾心鬥角,哪有今日「山洪爆發」來得痛快?
她下註腳:「罵人如流水,不必快哉。」
不知過了多久,默嬋感到有人挨近她,元寶將一個快冷掉的包子塞進她手裡,說道:「快吃吧!餓了早上,中飯又還沒煮好。冷忠那一家人鐵定嚇壞了,躲在廚房不敢靠近,待會得去敲醒他們。默嬋,別擔心,這兩個人是來這裡『開罵』,也好,一吐多年積怨,以免抑鬱成疾。」
默嬋輕歎。「我不知道她們在吵什麼。」
「不聽也罷!女人開罵,盡扯些沒營養的東西。」
「那你幹嘛看得津津有味?」
「這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好戲,比戲台上演的更精彩。」元寶評論道:「兩位自詡有教養、深明三從四德之義的大美女,平時見了面都拚命維持大家風範,虛偽客套一番;今朝戰火點燃,表情肅級,活似換了張臉,戴上層假面,不,該說是露出了真面目吧!你想,一個女人的一生需要幾張面目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