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謝上薰
冷忠的老家在一個很偏僻的鄉下地方,從早忙到晚,由春勞累至冬,遇上老天垂憐的時候,一年收成繳稅後勉強能吃飽,可惜這種好日子並不多,時常處於半饑半飽的狀態,鄉下地方沒什麼副業可以補貼家計,若不幸來個什麼旱災、水患或蝗蟲過境,真是欲哭無淚,餓死人毫不希罕,人命根本不值錢。所以在日子實在不好過的時候,有人就到比較繁榮的城市當長工或僕婦,賺些工錢寄回家鄉。冷家也是其中之一。
忠嬸先到城裡來投靠一個表姊妹,那裡張正顏、張師涯父子所興建的「愚目山莊」即將完工,正需大批奴僕,忠嬸很幸運的得到一份工作,不但每天三餐都可以吃飽,還有新衣服穿,做了半年,乾脆求總管成全,把冷忠和女兒冷翠一起接來工作,從此老天爺愛下雨或不下雨都不必他們來操心了。一轉眼,在張家已是元老級的奴僕啦!
冷翠由一個傻呼呼的鄉下小丫頭,來到花團錦簇的「愚目山莊」,簡直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足足過了半年,才適應大宅子的生活,慢慢地,她逐漸脫胎換骨。第一次在鯉魚池旁乍遇張師涯,他正在讀一本詩冊,緩緩的自她身旁走過,雖然並沒有注意到她的存在,但從那時候起,她就偷偷仰慕張師涯,甚至幻想自己長大後能嫁給他,成為「愚目山莊」的女主人,衣錦榮歸的回老家炫耀!雖然她的夢很快就碎了,不多時,張師涯迎娶江庭月入府,且在往後的十年間陸續納了六位小妾,不過,冷翠還是期待成為他的第八房小妾。
江默嬋是江庭月同父異母的妹妹,姊妹相差十歲,由於父母的早逝,江庭月婚後不數日,張師涯便派人接默嬋入府,待她適應山莊的生活,開始接受名門閨秀的教育。因為年紀差不多,冷翠被選為默嬋小姐的伴讀,雖然只是在一旁磨墨、伺候茶水,卻在先生的清讀間,也學會了識字,甚至在默嬋小姐背不出書時,她可以偷偷在心裡幫她補上。冷翠第一次意識到,她比默嬋更適合做一位千金哩!
由於江默嬋是靠裙帶關係才飛上高枝當鳳凰,所以私心裡,她總是酸溜溜的稱呼默嬋是「冒牌千金」,很遺憾自己沒有一個美賽西施的姊姊,提攜自己做那張府的千金,甚至,姊妹共事一夫也是一則佳話。
長大後,冷翠發現自己的容貌勝過默嬋,美人心一高,再不把年輕的男僕看在眼裡,一心等張師涯來發覺她這朵奇葩。更令她心情好過的是,發生了「那件事」,她相信張師涯即使想過要把默嬋納為己有,也非打消念頭不可。
雖然只是伴讀兩年,冷翠已不是普通丫頭,她看過張師涯讀詩冊,為了有機會親近他時也有對答如流,令他對驚艷,她很用心的買來幾本詩選詞集,有空閒就拿出來背誦,早已滾瓜爛熟,就等最好的「時機」來臨。
可歎的是,她至今仍在等待。
可恨的是,江默嬋突然遷出「愚目山莊」,搬到這所舊房子居住,還選定他們父女三人跟來伺候,狠狠的擊碎了她攀龍附鳳的美夢。
假使她知道,指定他們父女過來伺候的不是江默嬋,也不是江庭月,而是二房奶奶金照銀,她非大吃一驚不可。
金照銀何許人也?金元寶的異母同胞大姊。
在蘇杭一帶,張家若是首富,金家少說也排得上第四或第五,如同金元寶所言,富得流油!比起金照銀的強硬靠山,江庭月只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怎麼張師涯反而迎娶江庭月為正室?其內情頗耐人尋味。不過,當年確實由張正顏主婚,明媒正娶而來,因此,江庭月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
冷翠不敢懷疑江庭月的權威地位,卻嫉妒江默嬋的好運。
「別再作白日夢啦!」冷忠突然在她耳邊大吼一聲,冷翠驚跳起來,心虛的紅了臉,怕嚴父看穿她的心事,提了熱水便走。
忠嬸畢竟心疼唯一的女兒,不好當面為女兒說話,卻在背後說:「她都十八啦,你別再像罵小孩般的罵她。」
冷忠歎口氣。「趕緊為她找個婆家吧!」
「我老早便在盤算,問題是老家的年輕人太土,她看不起;山莊裡年輕的男僕裡也有好的,她又不要,我還能上哪兒為她找婆家?」
「她以為自己是誰?難不成還想嫁……」冷忠說不出口。
忠嬸有點尷尬。「你也看出來啦?」
「她這是癡心妄想。」冷忠哼道:「都是讀書讀壞了。又不是小姐命,學人家又念又寫,結果識了字,心也高了,偏偏仍是個丫頭命。你這個做娘的,也好歹勸一勸她,教她不要自己給自己找難看!」
忠嬸答應了,心裡卻明白這比湖中撈月還難。
冷忠是老實人,最厭惡攀龍附鳳那一套。夫妻兩人靠自己的雙手活到今天,從不對誰阿諛奉承,反而很得主人看重,吩咐他做事總是和顏悅色。而今主人家要他過來照顧默嬋小姐,他自然一本初衷,自覺沒有愧對任何人,活得很有尊嚴。誰知生的女兒卻不像他,不想揮汗工作,成天幻想有一天也變成千金小姐或當上張家的姨奶奶,真是讓他羞愧死了!
他想,也難怪縱橫商場的張師涯偏愛默嬋小姐,成天見到的都是想從他身上撈點好處的勢利男女,默嬋小姐如同一陣柔風、一股清泉,不需要防備她,緊繃的神經很容易放鬆下來。
他曾親耳聽到張師涯讚美默嬋小姐:「宛若清芬百合花的女孩。」
下人間曾流傳過一則流言,說張師涯其實愛的是江默嬋,只因為她年紀尚幼,所以先娶了她的姊姊,好名正言順的親自教養她,等她長大就會娶她。冷忠卻心知這是無稽之談!他進府得早,江庭月過門後,他注意到張師涯對姨妹江默嬋分明以小孩視之,只是義務性的養育她,對她並不特別關心,有時一個月也碰不上一面。直到江庭月過門後兩年後,在默嬋身上發生了那件極為不幸的事故,張師涯的注意力才移轉向她,彷彿要補償什麼似的對她百般寵愛,因此才有了那樣的流言。
流言早已平息,可是冷忠卻有一種預感,默嬋身上藏著一個秘密,和張家人有關,她自己卻不知道。
第二章
「什麼?要我穿這個?」
「元寶,在我這兒,你應該不需再偽裝。」
「這裡地處偏僻,有個『大男人』同住比較安全。」
「問題是你這個『大男人』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可靠。」
「你算不算是我朋友,江默嬋?」
「當然是,所以才不怕死的勇於直諫。」
默嬋捧了套自己的衣物出來,明麗的色彩很適合金元寶,她相信,水仙花黃的顏色她穿來總覺不配,所以做好後一直沒穿。
「我方才應付那兩個男的,不是威風凜凜嗎?」元寶嘀嘀咕咕,還是把衣服穿上。
元寶若碰上什麼不合意的事,一向據理——歪理也算——力爭,要她讓步是千難萬難的;然則,遇上默嬋那副「懶得跟你爭」而背轉身去的脾氣,她就沒轍了。奇怪的是,她倆的大姐共事一夫,算得上是情敵,她們兩人卻是一見投比,情誼不受兩位大姐影響。元寶說是自己肚量能撐般,不袒護金家人,不為精明能幹的金照銀作倀!默嬋即使不以為然,也從來不多說無謂的廢話。
「默嬋,」兩位美人促膝談心,四目交接,元寶忍不住發問:「你怎麼被發配到『邊疆』來?是我大姐干的嗎?」
「別多心,元寶,這事跟誰都沒關係,是我自個兒向姐夫請求的。我喜歡這裡的清淨,沒有紛爭,日子很好過。」
「住這裡無聊死啦!」元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不過她也瞭解默嬋的難處。像她做人家女兒的,看到母親那輩人妻妾相爭,有時都想逃之夭夭,眼不見為淨。而默嬋更難做人了,她算是江庭月帶進門的拖油瓶,食衣住行都仰賴張家,即使眼見親姐受委屈,又有什麼立場為姐姐辯護?更何況,她根本說不過人家。她說話速度慢,不具說服力,對方若辟哩啪啦說上大串,她更只有傻眼的份兒了。
可憐的默嬋,十歲那年的一場重病奪去了她的聽力,起先還能勉強聽到一點,到後來,就完完全全聽不見,進入無聲的世界。有一段時間,她甚至也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就不知張師涯如何辦到的,又使她開了口。關於這段,默嬋從不曾提起,似乎往事不不堪回憶,當然,誰也不忍心多問,更因為張師涯不許他人多問,曾有一名小妾恃寵冷言取笑,從此被打入了冷宮。金元寶和她初相會時,她就已經是這副模樣了。
默嬋因為聽不見而學會了讀唇語,這固然增強她生活上的便利性,然而面對大姐的訴苦、抱怨時,不能裝作不知道,自己又幫不上忙,無力感頻增。不能夠幫得上忙,她明白,大姐也是把她看作無用之人,她有點哀傷,卻也同時鬆了口氣,她不用背負大姐生活上的不幸。而江庭月的不幸,無非來自妻妾爭寵,閒言閒語聽多了,不吐苦水會悶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