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香菱
「看你平常的表現有多差,」楚奶奶是諳世情的人,兒子才開口,她馬上就明白他用心良苦。「想獻個慇勤,人家都要懷疑你動機不單純。」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是明明有黃鼠狼給雞拜年的不良企圖呀。
「別說了,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上樓去準備吧。」楚雄剛難得表現出含情的神色。他不想多作解釋,講得愈多就愈心虛。
「好,好吧。」白秀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這一生最大期望就是獲得楚雄剛的愛,有時甚至只是一個柔和的眼神,都足以讓她開心個半天。
結婚這麼多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向她示好,即使真有什麼她也寧可佯裝糊塗。
※
兩年後香港
在愛德華的畫室裡,栗約農正全神貫注地專心作畫。一年半前,當她頭一次把自己塗鴉的作品呈給愛德華時,他眼中乍驚乍喜,隨著狂呼她為百年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之後,他幾乎毫不藏私地把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而栗約農的表現也讓他極為欣慰,那一幅幅更上一層樓的畫作,證明他的確深具慧眼。
半年前,她已經完成最後一個階段的復健,兩腿出乎醫護人員意料之外地復原良好,連跑步都不成問題。
這一切都是愛德華的功勞。栗約農心裡充盈著滿滿的感激之意,只是嘴上不好意思說。
「照你這個功力,再過半年就可以開個人畫展。」愛德華拎著她最愛吃的鴨舌頭,悄悄從背後探出頭來。
「信寄出去了?」
栗約農一問,他喜孜孜的臉立刻拉得比馬還長,「你太偏心了,想來想去還是只有楚濂那無情無義的傢伙。」他把整包鴨舌頭一古腦倒進盤子裡,抓起其中一個便洩恨似的大口咀嚼。
「他不是那種人,他一定是剛好沒收到信。」栗約農艱難地咽口唾沫,別過臉掩飾眼中急速瀰漫的水霧。
「兩百八十封,他一封也沒收到?中彩券的機率說不定都沒這麼低。」硬把一塊嫩肉送進她嘴裡,制止她再一相情願,害單相思。「天涯何處無芳草,張大眼睛,癡情郎就坐在你對面。」
「你這人真是的。」栗約農睞了他一眼,食不知味地跟著一起啃鴨舌頭。「你想,會不會有人從中作便,把我寄給他的信偷偷藏起來?」
兩年來,她沒心情作畫時就寫信,前前後後寫了兩百多封,希望能告訴楚濂她的近況,然,每封信都像石沉大海。
她也曾試著打電話給他,但他總是不在,向他的秘書打聽又打聽不出什麼。艱難地熬過七百多個日子,在醫生宣佈她已復原時,卻唯有愛德華可以和她分享辛苦得來的喜悅。
楚濂啊楚濂,你到底在哪裡?
「誰會那麼做呢?」愛德華對楚濂的信任度已經大打折扣。「信封上又沒寫明栗約農三個字,而且發信地址還是填寫我這兒,除非有人生就一對能透視的雙眼,否則這個假設不能成立。」
也就是說,那個從中作便的人即楚濂自己,是他不想見她,是他故意在這兩年對她不聞不問?
這是栗約農最害怕面對的「真相」,誠然落花仍有意,流水已無情,她還要不要堅持下去呢?
「不談這些掃興的話題,我剛剛跟你提的事情,覺得如何?」
「什麼事?」她一點印象也沒有。
「開畫展的事呀。」愛德華跟她一樣是標準的畫癡,一提到畫眼睛就不自覺的發射熾人的光芒。「我和般含道一家畫廊老闆很熟,就說是我跟你一起舉辦聯展,他包準沒有第二句話。」
「那怎麼可以?你是成名且知名的畫家,我只是初出茅廬的小卒仔,跟你一起展出,怕會砸了你的招牌。」他已經對她夠好了,要再利用人家替她打知名度,委實過意不去。
「不許妄自菲薄。香港畫評家,絕大部分都已知道你栗約農是我入室的得意門生,躍上國際畫壇是遲早的事,你最好給我拿出精神,多畫幾幅上好的作品,下個月十八號,我們就正式展出。」
「下個月?那不是只剩下二十天左右了?」又驚又喜的她,心情一下子起伏不定。「在這之前,我可不可以回台灣一趟?」
「做什麼?」愛德華敏感的斂起臉色。
「回去告訴我的家人,他們一定做夢都沒想到,我居然能夠開畫展了,特別是我妹妹路得,她為了讓我成為畫家,還幫我偷老媽會錢,還有……」
「還有楚濂?」她一提起希望回台灣,他馬上就想到,楚濂百分之兩百是主因,她一定以為找不到楚濂,是因為他回台灣了。「他是你最期望能一起分享喜悅的人吧?」
栗約農無言。他揣測得沒錯,自出了車禍以後,她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表面的,因為她已將一顆芳心遙寄給遠方的他,儘管蹤影杳茫,她人願意為他四處飄移,希望有朝一日,在某個時空,於凝眸的片刻,能有驚鴻的偶遇便心滿意足。
「是的,」明知她的坦白將傷及愛德華,但隱瞞永遠是最差勁的作法。「如果不是因為這份椎心刻骨的思念,我絕對畫不出任何作品,它們不僅是一幅畫,更是我全部血淚的表白。」
愛德華僵凝好一會兒無法做出適切的回應。
「好個讓人嫉妒的楚濂,用什麼方法才能從你心裡將他連根拔除?」他說話時嘴上雖掛著笑意,眼底眉下卻隱隱竄出憂悒的冷火。
「放心,我不是花癡。」她吸一口氣,慢慢吐出,嫣頰上沉凝得不生絲毫波瀾。「一旦讓我得知他已經移情別戀,我想,我就會放棄這段不理智的情感,另覓良緣。」
「何必另覓,眼前就有絕佳的後補人選,我是Play。」愛德華高舉右手,表明他逐艷的雄心和壯志。
「不,這樣對你太不公平了。以你的條件,你可以——」如果因為得不到楚濂的愛,才轉而接受他,栗約農覺得這是對神聖情感的一種輕視和褻瀆,太傷人了。
「多餘的話不必出口,我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也清楚這麼做值不值得。」他的眼神比她更堅定,掌心恍然握住她的五指,傳達出一種直竄腦門的疼楚。
栗約農倉皇仰視著他,轉瞬間,竟有股悚然的悸動。
「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台灣?」
「畫展前恐怕來不及,等畫展以後吧,我會幫你安排。」愛德華調開眼睛,蓄意忽視她焦灼失望的模樣。
在這兒,一切好吃的、用的全賴他提供,若是他不答應,別說台灣,連九龍她也去不了。
栗約農認命地跌回座位上,下意識地撫弄右手無名指,低聲問:「你找到我那只戒指了嗎?」如果她不粗心大意把楚濂送她的戒指弄丟,她就可以拿它去典當一大筆錢,就不必事事都得看愛德華的臉色。
「沒有,丟了就算了,我改天再買一隻送給你。」
※
上環永樂街一棟二十幾層辦公大樓的頂樓內——
「台灣方面出了一點狀況。」杜艼手裡拿著一份文件,神情嚴肅地翻閱著。
楚濂立於窗前背對著他,手中拿著一杯晶瑩的琥珀色飲料,怔望窗外璀璨的夜景。
自從那夜栗約農不告而別之後,他幾乎天天以酒當水,雖還不至於醉得不省人事,但已明顯無心過問公事,更甭提擴展業務。他整個人、整個心思彷彿從現實當中徹底抽離,整日飄忽的神智,不是優遊於千里長空,就是遁入幽邃的地府。
「銀行方面發現內部最近有不正常超貸現象,」杜艼不管他肯不肯聽,有沒有在聽,繼續道:「是透過高階的經理人,直接轉給某違法的投資顧問公司老闆。」
「查出是誰授意的?」楚濂忽爾開口問。
此舉令杜艼大感意外,「我以為你……」
「回答我的問題。」迷離的眼神突地把焦點對準,害得已經很習慣對牛彈琴的杜艼一下子很不能適應。
「你還魂啦?」杜艼放下手中的文件,以發現新大陸的高度驚異,走到他面前,仔仔細細盯著他俊朗依舊,但削瘦許多的臉龐。「我以為沒找到栗約農以前,你將持續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然後把公司交給方可欣,眼睜睜的看著她把楚陽金融機構搞垮。」
「是她授意的?」
如果杜艼沒眼花的話,他確定自己看到楚濂臉上現出一抹該死的笑靨。
「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完了,他不是回魂,而是病得更重。「和方可欣勾結的那家投資顧問公司是方信華開設的,這點能不能讓你表示一點震驚?」方信華即方可欣的堂兄,專作期貨炒做,買空賣空。
「讓我再告訴你一些關於他們勾結買通官員,以低買高賣公有地的方式,在一夕之間獲利數十億元的內情吧。」楚濂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黃液,順手把水晶杯交給杜艼,轉身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一份上頭以「極機密」封緘的牛皮紙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