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棠霜
他常常在書房看書看到很晚,偶爾會下小心趴在桌上睡著,因此如果他沒有在就寢時間回房,她都會在睡覺前先去看看他。
如果他睡了,她就會幫他加件被子:如果還醒著,她則幫他弄些宵夜給他填肚子後才去睡。
當她走到書房門口敲了敲門,書房裡卻沒有任何回應時,她猜他一定是又睡著了,便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
沒想到推開書房的門之後,書房裡根本空無一人。
「咦?人呢?」她呆了一下。
想了想,她轉身走到大門口,打開大門,一縷菸味飄向她。
她眨眨雙眼,四下梭巡,這才發現門廊邊有一點微弱的紅光,闐黑的人形剪影靜靜地坐在那兒。
她有些訝異,他居然在抽菸。
他並沒有菸癮,只有在心情極度抑鬱的時候才會抽。
想也知道,他現在心情不好的原因,一定是黃昏時找上門來的那個女人。
花芸芸向他走去後,才發現阿嬌正乖巧地偎在他身側,而他的大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狗狗的頭。
她靜靜地在他身邊坐下,仰頭看向天空。
今晚的雲有些厚,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就像他跟她之間有些曖昧不清的狀況。
他心裡有事,卻什麼都不說,她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感覺自己沒有完全被他的心接納。是因為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夠深,所以他才無法信任她嗎?
「那個女人……這麼讓你煩惱啊?」她試著誘導他開口。
他沒有說話,夾著菸的姿勢一動也不動。她有些洩氣地雙手托腮。
「逸槐,你覺得夫妻之間的相處,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她望向院子裡的某一點。
「我不知道。事實上,我是個孤兒,別說是夫妻了,連家人之間該如何相處,我根本就不明瞭。」他冷笑一聲,口氣含著濃濃的嘲諷。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心口一陣陣的揪疼。
今晚的他,情緒似乎下太穩,有些憤世嫉俗。
「在我的想法裡,我覺得所謂的夫妻,比有血緣的親人還要親,是心靈交流、互相依賴、一起養育新生命的親密共同體。沒有心靈交流的夫妻,根本連親人都不算。」她真誠地直視他的雙眸。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的話很少,我也知道我無法帶給你太多的信賴感.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提供你不虞匱乏的生活。」
「所以你才這麼拚命地工作?」好多賺些錢來養家?她的心溢滿感動。
「你錯了,當初我就是看上你身上散發出來的信賴感,才會嫁給你。你有一雙令人安心的眼眸。」她抬手細細地描摩著他的濃眉。
「我很高興嫁給一個這麼認真踏實的老公,但是我更喜歡最近的你。」
「最近的我?」他專注地凝視她。
「最近你很少像以前一樣,沒日沒夜地加班熬夜,甚至會回家陪我吃飯、講話,這就是和家人相處的感覺。很簡單,沒那麼複雜的。」她抱著他的手臂,腦袋輕輕倚上他的肩頭。
他微微一愣,接著唇邊牽動一個微笑,反手抬起,溫柔撫著她柔嫩的臉頰,並低頭吻了吻她的頭頂。
她的話讓他一直躁動的心平靜了下來。
大手捧住她的臉,小心地避開前些日子跌倒碰撞的傷痕,他低頭輕柔地吻住她。
她仰起頭來接受他的親吻,雙手抓著他的衣袖,嘗到他嘴裡的菸草味。
他很想抱緊她,但又怕摟疼她身上仍有大片瘀青或擦傷的地方,只能在情緒越來越激盪的當口,勉力壓下所有的渴望及衝動。
他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抱她了,當她一靠近,他身上所有的細胞都在疼痛叫囂。
他挫折地轉頭,正好看到阿嬌悠哉地閉眼睡覺,因此不輕不重地伸手拍了阿嬌的腦袋一下,聊表洩憤之意。「都是你!」
阿驕陂驚醒,赫得一下了跳了起來。
「笨狗!」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輕聲罵道,語調中有某種寵溺的意味。
花芸芸笑著搖頭。兩人無言地相偎在一塊兒,彼此汲取令人心安的體溫熱度。
「你真的不願告訴我,那個女人是誰嗎?」她在他胸前發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開口。「下午那個女人……」
她身子一僵,以為他打算要誠實地跟她「心靈交流」了。所以她嚥了嚥口水後,艱難地挺直背脊,用力武裝出堅強的笑臉,面對他的攤牌。
「你……有什麼就跟我直說吧!我很理智,很能面對現實的。」只是無法保證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她是我姊姊。」吐出一口煙。
很好,很好!果然是他在日本偷吃的——咦?
「姊、姊姊?」
花芸芸愣然張大眼,一時間無法消化「姊姊」這兩個國字的意義。
「我……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她是我在日本勾搭上的女人?」他睨她一眼。
「你什麼都不說,我只好亂猜了啊!」被戳破心思,她的臉一紅,只好裝無辜地撇撇唇。
「她是我同母異父的姊姊。她說我的母親病重,現在很想看看我。」
「你的母親?你不是孤兒嗎?」
「對,生我的母親是日本人,我是她外遇的私生子。當年她因為害怕被丈夫知道,所以生下我之後就一走了之,回到日本去了,而她外遇的那個男人不承認我是他的孩子,因此沒人要的我,就進了孤兒院。」
結婚兩年來,她只知道他在孤兒院長大,也一直以為他不知道父母是誰,所以從來沒問過他是否知道有其他的親人。
沒想到,他竟然有個同母異父的姊姊,還有個日本籍的母親。
「你會知道你母親跟姊姊的存在,是因為你的母親曾經來找過你嗎?」
「十多年前,她日本的丈夫去世後,曾要求她女兒來台灣找我,希望和我相認,並且帶我回日本。我被她拋棄了整整十幾年,沒有她的存在,我依然活得好好的。看不出有母親存在的必要,對她更沒有所謂的母子之情,所以當時我拒絕去日本,也不想跟他們有任何的聯繫。」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緊緊抓住他的袖子。終於明白他見到那女人之後,為什麼情緒會這麼激動了。那是因為他所面臨的,是多麼不堪的傷痛。
「你……不去嗎?」她輕蹙眉頭。
依她猜想,那個同母異父的姊姊會這麼急迫地前來找他,想必母親重病的消息是真的。他一向下輕易表露情緒,她擔心他現在脾氣硬,不肯放軟身段,以後真發生了什麼事的話,恐怕最後悔的也會是他。
「當年她拋棄我,現在怎麼還有資格說想我、想見我一面,要我感激涕零地接受她的召見。」他把菸頭丟到腳底下,重重地踩熄。
「你真的不考慮嗎?那人畢竟是生你的母親,也許當年她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
「我不想去。」他的語氣十分的堅決,甚至淡薄到有些冷酷的味道。
她知道目前再說什麼也沒用,於是歎口氣後閉上嘴巴,選擇安安靜靜地陪伴著他,等他情緒平穩一點的時候再說。
「逸槐……」
「嗯?」
「我絕下會丟下你。」
「你丟過我一次了。你忘了你曾經離家出走,從日本跑回娘家?」他聞言擠出一些笑容,點點她的額頭。
「你很愛記恨耶!」她開玩笑地推他一把,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你知道就好。」他半真半假地瞧了她一眼。
如果她從來不知道他完整的身世,不會對他這句話有任何的聯想。
但此刻,雖然他的語氣並不嚴肅,甚至還有些輕鬆,可她無法不去想,當他面對那些曾經遺棄他的人時,是如何壓抑心裡受傷的情緒?
而她,竟然也曾對他做過這種事,可他卻沒有對她埋怨過半句……她心裡不禁又自責、又難過。
看著他俊逸的側臉,她忽然有種錯覺,是否他心裡從來不說的話,全化成了一根根的白髮,昭告著他從來不說出口的心情?
她有些說不出話來,只能不顧身上的疼痛,心疼地緊緊抱住他。
第二天,笑著送蘇逸槐出門上班後,花芸芸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直到身後的阿嬌汪汪叫兩聲,提醒她狗食碗裡沒有早餐,她才匆匆地轉過身來要關上大門。
突然,一個人影從角落衝過來,嚇了她好大一跳。
「是你?」她定睛一看,是那個昨天才來找過她老公的女人。
據說,她是老公的姊姊,因此她的神情放柔下來,甚至對她微笑。
那女人昨天吃過閉門羹,所以原先有點兒畏怯,見到她和善的神色後,嘴裡立刻急切地飆著日語,兩手伸出,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
「唉呀,你……你放手……好痛……」女人剛好抓到了她的傷口,讓她瑟縮了下。
女人發覺到她的痛苦神色,愣了一下,才慌張地放開手。
忍著痛,花芸芸對那女人笑了一笑,挽起袖子,給她看一下包裹著手臂的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