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染香群
月餘來她能進飲食,已經略略長了些肉,只是仍然瘦得肋骨可見,然膚白勝雪,嬌細的腰肢和柔小的乳房還是讓人屏住呼吸。
「很難看對不對?」她低語,雖然這樣羞人,她還是鼓起勇氣,「我能是誰的妻呢?」
「我們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的聲音軟下來,「起來罷。水都冷了,著涼怎麼好?」
幫她擦身更衣,覺得背著他的細瘦肩膀不住抽動,心知她哭了。不知為何』/心裡有些酸,也有些歡喜,他沒有安慰她,只是仔細的幫她擦乾一頭長髮。
這樣病弱的身體,卻有這麼美的頭髮。又柔又滑一光亮得像是一匹綢緞,纏綿在指尖,像是無盡情意。他細細的梳好,連挽起來都捨不得。
「我要知道,為什麼?」她瘦削的臉固執的要一個答案。
「妳若乖乖睡覺,」他忍不住哄她,「明天天亮妳會在枕下看到回答。」
這讓她失眠了大半夜,好容易睡著了,等醒來,都快中午了,谷梁朗早已起床不在房裡,她急急的摸向枕下,攤開來一看--
憐君風流高格調
她怔了一會兒,心知他改了中上唐詩〈貧女〉裡的「誰愛風流高格調」。
不再問什麼,她第一次忘了病苦,突然希望自己能夠長命百歲,就算日日心痛也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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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勞頓,她以為自己熬不過來,孰料竟然能夠倚著窗賞景。
雖然想到冬兒不禁要哭泣一場,卻比在謝家莊時寬懷許多。
谷梁朗不忌飲食,少用藥餌,她會忍不住地哭泣發怒,卻比在家時身體好些。
谷梁朗診脈抓藥,默然不言。他心知她此時雖體力漸壯,卻無異飲鴆止渴。若臥床休養,少怒寡言,當然可以讓她多活一二十年:現下讓她宛如常人奔走,一旦發作,便極為凶險。
但是,躺在床上如廢人般痛苦,還不如讓她賞景玩水,好好的活過一場。
越認識她,越憐惜她。由憐生愛,漸漸在他心湖裡深有漣漪。
他向來謹遵父囑,情緒收斂平靜,卻讓這聰慧而壽促的女子在心底烙下一片月影,再也無法無動於心。
等他發覺的時候,已經越過醫者病家的分際太深。
輕撫著她絲緞般的長髮,谷梁朗心中輕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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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飯館裡賣唱的小姑娘唱著古詩,谷梁朗和秋娘兩個人有些怔忡地聽著,秋娘低下頭,臉一陣陣淺淺的泛紅。
谷梁朗見她靨生紅暈,發起呆來。不知怎地,相處這麼久了,卻覺得她越來越好看,反而覺得其他女子粗鄙了。
憐她弱質,這樣千山萬水跋涉,她居然也熬了過來,一聲苦也不曾聽見,這樣反而讓他心底越發酸楚,更細心的照料她。
一開始不過是大夫的身份,可現在扶抱她的時候,心裡總漾著溫柔的波濤。細心調理藥膳,見她終能坐能行,雖歡喜,卻有著深深的惶恐。
讓她撒手西歸,自己可能謹守父親不動於心的承諾?
若是再也看不到她纖細的影子……他強行將這惶惑壓下,不讓自己細想。
一遍遍的提醒自己,不過是個病家吧!父親過世的時候,他都能收斂心神,沒有理由這個時候不能。
再說……秋娘已經注定命促了。
每每思及,心情就分外沉重,但是靈慧如她,卻會對自己展顏一笑,「子霽,我現下好好的,從來沒有這麼好過,莫多想。」
是,她現在已經可以從馬車走下來,自己進客棧了,但這也是他行險用金針的關係。
強行打開她的血脈,讓淤塞的心脈暫時紆解,但終非長久之計。效力會漸漸的減弱,漸漸的不起效應,到那時,只要一個不留神,她都可能因為大發作而死去。
但是,起碼現在她是愉快的活著的。映進她眼簾的每件事情都新鮮有趣,夏雨秋霜,朝陽暮月,透過她的眼睛,他發現這個世界是這樣遼闊而美麗。
原本兩個月的旅程,他們走了將近半年。除了為了秋娘的病體,他也想要延續這種兩個人靜謐而單純的生活。
走過數十個村鎮,盤纏都靠他行醫所得。他向來淡泊名利,達官貴人與平民獵戶在他眼中並無差別,但是這幾年他四處行醫,到處都有病家感激涕零的留宿,生活簡單卻過得去。
只是苦了秋娘與他奔波了。
見識的多了,旅途無事,秋娘對醫學又頗有興趣,他也當打發時光,開始教她學醫。
她生性靈慧,什麼都一學就會,記性又好,有時考她開方子,她也能思索一會兒,將藥方開出來。
雖然太偏滋養而行藥慈軟,但是就一個初學醫的人來說,已經很不得了了,照她的方子也不過好得慢些,未必就使不得。
若是可以,他真想跟她這樣遊歷名山大岳,再也不回棲渡山……她還有多少時光呢?能多看得一刻是一刻。
再說,她此刻不是好好的麼?說不定上天憐她聰慧過人,不該壽促如此……
就在棲渡山在望,谷梁朗猶豫著該不該上山時,秋娘卻因時氣所感,小病差點引發了大發作,他衣不解帶的照料了好幾天,心卻發冷--上天並沒打算放過這弱質閨秀。
疾病很公平,任意的降臨在任何人身上,不管她聰慧或愚魯。
谷梁朗等秋娘稍稍愈可,便扶抱著她上了馬車。
「……對不起。」秋娘小小的臉蛋裹在兜帽裡,好不容易將養出一點肉來,又讓病痛折磨得消瘦。
「永遠不要跟我說對不起。」谷梁朗溫和的將她抱在懷裡,「這不是妳的錯。」
傾聽著他的心跳,她竭力忍著,還是淚凝於睫。她沒有這麼痛恨自己的身體過。
一路山路顛簸,怕顛痛了她,谷梁朗將她抱在懷裡護著,見她昏睡還時時皺眉,想來還是痛的吧!
連聲苦也不叫。見她嘴唇咬破兩處,想是痛極緊咬的結果,他憐惜的拿出雪花膏替她上藥,柔潤的觸感讓他的手禁不住一縮。
向來律己甚嚴,多少女病家為他傾倒,甘願無名無分的以身相許,他總是嚴正的婉拒了。人家女孩家來日方長,怎可耽誤人家終身?自己已經立誓一世為醫,儘管被尊為神醫,手下仍有病人不幸過世。
他自己不怕病家尋仇,怎可拖累妻子兒女?
就不怕拖累了秋娘麼?這問題一閃而逝,他心裡不安起來。當初為什麼會一時衝動跟五姨娘提親呢?
時光粼粼如秋水,他還記得那病弱的小女孩,抬起晶亮而不屈的眼睛。艱苦的學大夫涯,只有想起那雙眼睛,他在挫折中才能夠撐下去。
她還在謝家莊等著。等著有人替她除痼疾。
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了這件事情,哪知道,有些事情只是潛藏,不是遺忘。
秋娘已經是他的妻了。對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盡力救治,而不用擔心什麼了。
就算逾越醫病的際限,也不是什麼大錯吧?
棲渡山在望,他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不告而娶,不知道師尊會怎麼想,師妹又會怎麼無理取鬧。
現在,他還不想回杏仙派。最少,讓他先去尋求最後一點希望。
他驅車,先進了山下的棲渡鎮。
第四章
達達的馬蹄踏碎了山城的靜謐,秋娘掀開車簾,映目的是夾道的柳蔭,時值仲春,滿天飄著潔白的棉絮。
山野人家雞犬相聞,遍種桃李,更有成片的杏林,妝點得像是花圃一般,嬌紅艷白,綿綿延延的連接到天際,偷了霞雲的幾分精神。
日雖西斜,天色仍然一派清澈明亮,甜蜜的花香伴著炊煙,居然有種異樣的和諧。這棲渡鎮雖是小小山城,但是南來北往的藥材都在此集散,醫館藥鋪林立,滿地鋪著大塊青石板作道,好方便南來北往的商旅車行,氣勢上就榖不是尋常小鎮。
棲渡山有醫劍雙絕的「杏仙派」鎮守,人才藥材濟濟,自然成了醫藥重鎮。家家戶戶不是賣藥材的,就是開藥館的,這醫藥就養活了幾千個人口,就算是尋常百姓,也多少看過幾行醫書,讀書識字的,就算是路上走的小販,也有幾分文氣。
秋娘自離了謝家莊,和谷梁朗漫遊了大半年,眼界已經不同以往。她看著街上行人井然有序,互相讓道謙和,又聽過谷梁朗說過杏仙派和棲渡鎮的關係,不禁暗暗點頭。
「倒像是來到桃花源似的。」她微笑,回頭看著谷梁朗。
「呵,我剛來的時候,也這麼覺得。」他溫和的笑笑,驅馬緩行,在一個極大的院落前面停下。
只見這院落極大,平平凡凡的水磨石子牆圍著,門口安著一對石獅子,門口有個極老的家人看守著,也是一派慈眉善目。只見當中一個樸素的匾額,寫著: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