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染香群
等她乖乖吞下,他才說:「其實謝大爺也是知道的。官差去拘捕他到案,他推得乾乾淨淨,卻大嚷大叫妳不是謝三爺的女兒。這事兒,應該是謝夫人告訴他的。我也看到官府備案的高嬤嬤『跳井』疑案……」他又餵了秋娘一口才說:「我總覺得謝夫人狠得下心殺自己的奶娘,沒道理放過穩婆。等我尋去的時候,發現穩婆早接受謝三爺的資助,遠遠的遷走了。」
秋娘茫然的想坐直,力有未逮的癱了一下,「爹……為什麼?為什麼要養我這個賠藥錢的外姓人?我這些年花下的銀子,夠買五六十個男兒了!為什麼?」她初醒仍無力,連按住心口的力氣都沒有。
「妳若知道冬兒不是妳的親弟弟,妳會不會袖手旁觀?」
「你胡說!」秋娘突來力氣,用力的推他,「冬兒是我的弟弟,爹是我的爹!冬兒啊∼∼爹∼∼」
不要激動?為什麼不要激動?她為什麼不可以哭?命都不要了,為什麼不可以哭?
「爹呀∼∼你疼我一點用也沒有,我守不住冬兒呀,爹呀∼∼」她一聲一泣血,「爹爹呀,你打我吧,你罵我吧……你來帶我走呀……你來帶秋兒走呀……爹爹呀……冬兒……」
她掙脫不開,一拳拳打在谷梁朗的胸口,一迭聲的喊,哭喊得聲音都嘶啞了。
僕人看得心驚膽戰,「姑爺……」他們也跟著拭淚,「不要讓小姐這樣傷神,她……她會哭壞的。」
谷梁朗擺擺手,任她哭去。幾次幾乎哭厥了過去,他小心的護了她的心脈,這場哭,足足哭了兩個時辰。
哭到完全無淚,氣促面白的只能幹咽,谷梁朗輕輕拍著她的背,「好了,今天就哭這些。」他端了水來,「秋娘,喝點水。要不然,連眼淚都沒有得哭。」
或許哭得太累,她反而一夜好眠。
隔日,谷梁朗見她神色略恢復,要她再進飲食,她卻別臉不用。
「秋娘。」
「別費心了。」她昨日大哭耗神,聲音尚未恢復,略略嘶啞,「我不活了。以前是為了弟弟還小,現在又要為什麼呢?很痛……每一天,都好痛……」
已經這樣忍耐二十年了。夠了,太夠了。
谷梁朗不再勸,深思片刻,道:「秋娘,何謂君子?」
她正如槁木死灰,狐疑的看著想騙她飲食的大夫,「君子可托六尺之孤,寄千里之命。」
「妳我有君子之約,妳可記得?」見她眼中火苗消失,他打起精神應付她的枯槁,「雖說謝夫人刺殺忍冬始料未及,我終是盡力保全過你們。或者,你怨我為德不卒?」
「不。」死都不怕了,怎麼還會貪身外物?大夫連自己終身都願拿來作保,她還惜什麼?「大夫已經仁盡義至,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怨自己的養母,淚流滿腮,「秋娘盡其所有,只要是大夫要的,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他眼睛閃了閃。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她向來守信。
「好。」他炯炯的望著秋娘,「我要妳。」
趁她怔住的時候,餵了她一調羹燕窩粥。
秋娘急急吞下,「我?為什麼?」
「秋娘,妳不守信?」他笑笑,「妳吃下這碗粥,我告訴妳為什麼。」
「你……」她啼笑皆非,望著粥,本想大笑,反而哭了出來。混著眼淚,她艱難萬分的吃下那一小碗粥。
「秋娘,實話說,妳的病眼下是沒救了。」他溫柔的替她拭了嘴角,「如妳一般有心疾的人皆藥石罔顧。我行醫幾年,已經看過太多人因而喪命。」
溫暖的大手握著她的冰冷,「妳若已不惜命,何不趁有生之年為善?我帶妳到棲渡山,群醫會診,尚有些新藥可試。以有限之命,換多少蒼生之活,比白白的餓死病死好,妳說是不?」
她愣愣的望著他,良久才說:「我熬不到棲渡山。」
「妳口口聲聲要死,何以定要死在謝家莊?」
思前想後,竟無一語可反駁。虧她人稱「賽諸葛」,居然讓人堵得一句話都無法回。
「大夫不要家產良田?」她不確定地問。
「叫我子霽,」他很堅定地說:「我要妳。」
駁回他,快駁回他……這麼多年,她困在病榻,連窗下探探都不得,哪堪千里萬里勞頓?
除死無大事。死猶不懼,怎恐千山萬里?
「子霽,此行你當後悔。我將拖累你。」
望見她眼中又有不屈的火苗,他隱隱有笑意,「我不怕。」
沉默片刻,她反握他的手,「我跟你走。」
五姨娘星夜兼程從麗京趕回謝家莊,發現谷梁朗已帶走謝秋娘。
「什麼?!」她跳得半天高,「棲渡山?這千山萬水,夏天又要到了,沒帶僕人沒盤纏,就這麼走了?你們居然沒半個留一留他們!」
「五姨娘……」老管家淚流滿腮,「就讓小姐跟姑爺去吧!姑爺是好大夫,就算不能醫好她……姨娘啊,姑爺是一心一意為小姐的,讓小姐也過過夫妻生活吧……」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五姨娘怔忡半晌,落下淚來。
「不成,我在這兒哭什麼?」她擦擦眼淚,「我得整理個家成業就,等她回來好罵她呢!傳商行的人來見我!」她越擦眼淚,流得越凶,「這死丫頭……等她回來,我非好好罵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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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
秋娘睜開眼睛只有這個念頭。雖然馬車裡已經多備軟鋪了,她還是顛得一身痛。第一天行不到十里路,她已經面白氣促了。
「還有多遠?」她的聲音不比呻吟大多少。
「很遠。」谷梁朗替她拭拭汗,「今天這樣就好,我們打尖吧!」
「天還亮著。」她不是不內疚的,這麼慢慢晃著,要晃到哪年才到?
「睡中覺再走。」他將秋娘抱起來,村民都瞠目看著,秋娘覺得難為情,只得縮在他懷裡。
天熱,她沒什麼胃口,但是谷梁朗不讓她躺著用餐,寧可半抱半扶著在眾目睽睽下吃飯。
「我自己能坐。」痛死她也丟不起這臉。
他笑一笑,放開她。她手弱無力,筷子顫巍巍的夾了半天才能吃到,卻不讓谷梁朗喂。一餐飯吃得極慢,谷梁朗不但耐心等她,還將雞胸肉撕碎,夾到她碗裡。
「我不吃葷。」她訝異,「姚大夫說……」
「遠行需要體力。」他笑笑,「妳不是喜歡說,除死無大事麼?」
她也笑起來。村野客棧,當然又隨和些,膳房也不可能為她特別做無鹽羹菜。沒想到這樣粗礪的飯菜,卻讓她覺得有滋有味,吃得比平常多。
只是讓他抱著進房,她實在窘得很。
她幾乎一觸及硬床板就睡著了。但是筋骨疼痛,轉側不禁有呻吟之聲。谷梁朗想幫她推拿,發現她身上瘦得可憐,不知道怎麼下手,谷梁朗躊躇了一會兒,將她裹在被裡,和衣躺在她身側抱著,讓她舒服些。
等她醒來,發現自己蜷在谷梁朗的懷裡,不禁兩腮艷紅,心口漸漸緊起來,但是谷梁朗穩定的心跳聲,卻讓她身子慢慢放鬆。
他睡著的容顏異常安詳。他……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啊!雖然只是憐憫,她也成了他的妻……
她哪有命成為任何人的妻呢?一陣酸楚讓她眼眶發熱。她不願再想,繼續傾聽他的心跳,他動了一下,迷濛的張開眼睛,秋娘趕緊裝睡,他確定秋娘安然,摟緊一些,又朦朧睡去。
他對她……真好,雖然是醫者對病家的好。
同行月餘,她又不那麼確定。
舉凡如廁更衣沐浴,谷梁朗皆盡心竭力,體貼入微。秋娘壓根不信什麼「救天下心疾蒼生」的鬼話。
他圖什麼呢?這樣盡心照顧一個病鬼,家產他不要,錢財他不要,他到底要什麼?
沐浴時怕她困窘,他先幫她沐發,眼睛綁著布巾,輕輕的將她放入浴桶。
「為什麼?」她躺在熱水裡,在蒸騰的霧氣中,低聲的問。
「嗯?」
「你這樣盡心盡力,照顧我無微不至……」望著自己枯瘦得可怕的身體,「這些是為什麼?你可以帶人來照顧我……」
他倒少有的臉紅,「不為什麼。我養不起別人。」再說,他希望秋娘能夠放開胸懷,從沉重的壓力裡走出來。任何跟謝家莊有關人等,他都不希望跟從。
「我薄有資產……」
她急著希望有點貢獻,沒想到惹谷梁朗生氣了。
「妳是我的妻!為什麼要用妻產?」
這話在她心口重重的撞了一下,說不出是苦是甜,滿心歡喜酸楚,卻又想哭。「那不是……」
「那是!」他自己也吃驚了,這些年胸懷豈有波瀾?沒想到竟然會激動起來。他壓抑了一下,「水冷了,我抱妳起來吧!」攤開浴單,正要裹住她,卻沒聽到水聲話語,他警惕起來,「秋娘?」
沒有回答。
他匆匆的拉下布巾,只見她筆直的注視著自己,慢慢的放開掩著胸的手,聲音有些顫抖,「不要別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