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染香群
凝碧嫣紅了麗顏,羞著出去,沒多久,五姨娘嚷嚷的聲音就穿透了樓閣,傳進房:「怎麼?女孩兒家想嫁想瘋了,先見媒婆,才見姨娘?」
門簾霍然一聲,五姨娘不等人,自己掀了簾子,那張活色生香的臉孔就這麼進來。
「五姨娘的嘴還是不饒人。」秋娘含笑道。
父親子息上艱難,連妻宮都有損。幾個姨娘死的死,改嫁的改嫁,連生了弟弟的二姨娘都沒留下,就只有大不了她五六歲的五姨娘留下來幫她理家。
人人都說五姨娘長了一雙桃花眼,顧盼風流,又出身風塵,不是守得住的。偏偏她與秋娘交好,甘願留下來,問她為什麼不改嫁,她瞪著一雙桃花眼,道:「怎麼著?我還被男人糟蹋不夠,再改嫁一個重頭糟蹋起?」
只見她一廂喊熱,搧著袖子,「悶悶悶!讓我趕緊回了事,王家和錢家還等著跟我講今年佃租的事兒呢!不過是幾件婚喪喜慶,還有月費園子的事情--」五姨娘倒口袋似的滔滔不絕。
饒是秋娘記性好,悟性強,這才聽得完完全全。以往凝碧若和五姨娘議事,沒有不哭著回來的。五姨娘性子急,見不得姑娘蚊子似的哼哼扭捏。
「--帳房支銀子去吧。置衣這件且按下。我記得上回林家織坊送來了些雪紡,到哪兒去了?叫庫房乖乖的吐出來,那也是銀子買的。慢跟我說裁衣服糊窗屜子用掉了。」秋娘冷笑,「我的紗窗還沒糊,今春的衣裳還沒裁呢!跟庫房講,雪紡找出來,跟織坊換府裡丫鬟的衣裳和糊窗屜子的紗來!」
「哪裡找得出來?」五姨娘噗哧一聲,「庫房是大爺那兒來的人,不知道早化成酒尿,還是撒到小娘身上去了,哪兒掏摸去?!」
「掏摸不出來,就叫他們滾了吧。這種下人我不要,就算是皇帝的宮娥我也不要。」秋娘閉了閉眼,調息一會兒,「大伯有話,叫他找我講。」
五姨娘搧著袖子輕歎,「人人都說我厲害,我哪裡及小姐一拎兒?」
秋娘疲憊地靠在迎枕上,「姨娘,妳真覺得我厲害?」那些決斷的樣兒逃得一絲影兒都沒有,看起來如此脆弱茫然。
五姨娘看得心揪了起來,輕嚷著:「什麼話嘛!妳不厲害,這麼大一家子,早喝西北風去了!」握了握她纖弱的手,「這兒熱得像火爐,妳的手倒像冰!放寬心吧,我這就逼庫房吐出來,不要說雪紡,珍珠翡翠叫他們拉也拉出來!」
秋娘嬌甜一笑,等五姨娘出去,那點笑容又跟著消失了。在陰影裡的她,看起來像是一抹沒有感情的影子。
議了半天事情她實在疲乏得緊。心頭發鬧,頭裡冒暈,反身趴在迎枕上,謝大又進來了。
他默默地站在一旁,瞅著長髮蜿蜒委地、臉背過去的秋娘,沒有驚動她。
好一會兒,秋娘含糊地歎息一聲,「怎麼了?凝碧呢?」她轉過頭。
雖然日日相見,謝大的呼吸還是短短停了一下。勞頓了半日,她原本雪般蒼白的容顏,染起了火樣顏色,嘴唇也奇異地艷紅起來。病得這樣子,那雙美麗的丹鳳眼還是燃著不屈的火苗。
他低下頭,害怕自己流露出不應該的感情,「凝碧替小姐看午膳。」
「這些事兒不用她做。蓮兒,給我水。」她喝了水,纖小的手像是半透明,血管隱約可見。
「什麼事兒呢?凝碧不能回麼?」她靠回迎枕。
「這是剛運來的貨。哪些是要賣的,哪些是要留的--」他想遞給秋娘,但她輕歎一聲。
「念給我聽吧。」
謝大勉強壓抑心裡的歡欣,平穩的念過一條條的貨物清單,見她閉著眼,可以肆無忌憚地望著她,是他小小的幸福。
秋娘眼睛沒睜地交代。「這樣就行了。我精神短了,如果有什麼疏失,你看著辦就行。」秋娘緩緩的張開那雙妙眼瞧著他,謝大覺得連他的魂都揪緊了。
「謝大,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她嬌弱的一笑,讓他心魂俱失。
「沒、沒這回事。小姐,呃--小姐和老爺對我恩重如山,這是應該的。」謝大不由自主地紅起臉來。
「你和凝碧都不是家生兒,身契也早到了,你們還留在謝家莊,我真的--真的很感激。」她柔不勝衣地靠迎枕深些。
「只要能留在小姐身邊,我、我--」他結巴起來,跪著仰望她嬌弱的容顏。
她定定地瞅著他,半天才輕咳一聲。
「我和凝碧情同姊妹。」她的聲音分外和藹,「我也知道你和凝碧是青梅竹馬。」
凝碧。這像是一根細細的繡花針,插在他心口,傷口這麼小,卻是這麼痛。
「耽誤她的青春,我也萬分對不起她--」她的眼悠遠地看向遠方。
「--我明白。」他低頭。
秋娘又瞅了他一會兒,「我累了。跟凝碧說,我要晚點進食,先讓我躺一躺。」蓮兒拿走她的迎枕,服侍她躺平。
等人都走清了,她柔情的面具也拿了下來。
大伯開出很好的條件,想引誘謝大這個能幹管家過去,當她不知道麼?
謝大是跑不掉的。她露出一絲冷笑,慢慢的轉為淒愴。
呵呵--她跟窯姐兒有什麼兩樣?一樣送往迎來,設法留住「恩客」的心。
她拉高棉被,遮住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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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不可能的霜花,秋娘活到二十歲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是花神生日,見她病重若此卻一年年的捱過去,無知鄉民流言她是百花花神轉生,所以身弱如花,清靈機智非凡女。
秋娘聽到的時候,只淡淡的一笑,嘴角的譏諷卻沒人看得出來。
身弱如花?誰像她這樣連好好呼吸一口都難呢?她吃的藥比飯還多。為了養生,她不敢動怒,不敢大笑;唯恐重油多鹽損了性命,她這些年茹素,飲食清淡到令人吃驚。
她無法走,更遑論跑跳,這兩年身體更不行了,原本還可以勉強寫寫字,現在連坐起來看書的力氣都沒有,都是凝碧念給她聽的。
這破敗的身體,除了還有口氣,跟廢人有什麼兩樣?
身弱如花--的確如花。就這樣種在病床之上,哪裡也去不得,她連在窗下躺躺的自在都沒有了。上回一場風寒,幾乎要了她的命,年紀老邁的姚大夫幾夜沒闔眼救回她,自己卻跟著病倒。
再五年就好--再五年。她蒙住自己的臉,這種痛苦,再五年就行了,等冬弟十六歲,有能力自保的時候,現下要開始將謝家交給他,他好歹也十一歲了--
「冬弟呢?」她疲憊厭煩地翻身,「忍冬呢?」
凝碧表情尷尬地看著敬愛的小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忍冬呢?」她的語氣沉下來,「他還沒下課麼?不是說夫子講完課,就讓他過來?大家都在等他,他在做什麼?」
凝碧張了張嘴,望著秋娘凌厲的眼神,「他、他--夫子說,他今天沒去課讀。」
秋娘半天不響,「找他過來。」繼續沉默。
好不容易將玩了一身泥巴的忍冬找來,許久沒能坐起來的秋娘霍然坐起,「你!」來不及發聲,她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心臟跳得幾乎跳出口腔,旋即軟倒在凝碧的懷裡。
「不要生氣呀∼∼小姐∼∼」凝碧哭喊起來,她是這麼的害怕,「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噓噓--不痛不痛,凝碧在這裡--」
這焦急又溫柔的聲音讓秋娘神智稍復,她覺得自己用力地抓住凝碧,事實上,只是軟軟的攀住她而已。
「凝碧,我心頭--鬧得很。」秋娘趴在凝碧懷裡發抖許久,強熬著發作的痛苦。心跳得連頭都劇痛起來,良久未曾發怒,卻為了這個不成材的弟弟動起肝火。
「姊姊!」忍冬撲到她的膝上,嚇得手腳都冰冷,「姊姊,冬兒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姊姊∼∼不要生氣,不要生冬兒的氣∼∼」在他幼小的心靈裡,這個病弱的姊姊雖名為姊,事實上卻比母親還重要。他哭著,眼淚在烏黑的臉上衝出兩條淨白,手上的髒印子在她膝上留了好幾行。
他終究只是個健康活潑的孩子而已。這麼一想,秋娘心又軟了下來。
蓮兒恐懼地喂秋娘紫蘇酒,剛噙在口裡,秋娘發現點滴也無法下嚥,心頭一灰,落下淚來。
「姊姊!」
「小姐!」
滿滿的跪了一地的人,人人眼中儘是驚恐。
不要是此時,不要是這個時候--她強撐著神智,不讓自己昏迷過去,只是連開口說話都不能,臉一陣陣的發青。
「大夫來了!大夫來了!」
溫暖的大掌覆在她佈滿細碎汗漬的臉上,像是被紮了幾針,短促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緩到幾乎停止,又挨了幾針,心跳又強了些,她胸口的鬱悶仍在,只是緩過氣來。
許久沒有這樣大發作,她只覺得筋疲力盡,眼睛幾乎睜不開,朦朦朧朧中,她只來得及開口問:「你是誰?義父呢?」就陷入深深的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