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鐵勒(綠痕)
「是。」
在侍衛的掌燈下,賀玄武站在牢房前,瞇著眼看著裡頭面壁席地而坐的囚犯,但只一具背影並不能讓他認出人來,就在他想開口喚那人轉過身來時,身著囚衣的人犯,已遭燈火吸引轉過身,並抬首望向他。
「皇叔賀玄武?」從沒想過會在這見到這名皇親的范淅陽,在訝異之餘,不禁懷疑起此人夜半造訪黑牢的原因。
「認一認。」認出了他的面孔後,知道找對人的賀玄武,自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扔至他面前,「這可是你所書?」
曾遭塵封,再次攤放在眼前的折子裡,陳舊的墨跡,靜靜呈現在范淅陽的眼前。回想起這本折子是如何遭太子壓下,又是如何害他葬送仕途、及賠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范淅陽的眼中有著悸動。
「倘若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可還想將此折送至聖上手裡?」當年為了舉發太子,范淅陽苦心搜集了許多罪證,但他之所以功敗垂成,就是因遭太子給攔腰截下,如今放眼朝中,恐怕沒人比他更瞭解太子曾做過些什麼。
自他的話裡,范淅陽立即推斷出此客何以自遠方而來。
「皇叔與太子有過節?抑或何人想對付太子?」若不為此,他相信,就算他老死在這,亦不會有人聞問。
「想,或不想?」只要他願相助,就等於握住了太子最大的把柄。
范淅陽淡淡回拒,「落至這步田地,老夫已一無所有,牢外之事,再與老夫無關。」
這世上,不是誰有理或誰有真相,就能穩操勝券獲得正義的,在上伐太子一事中,他深刻地體悟到,只要誰能作主,誰能握權,誰就是真相,就算字字血淚、樁樁鐵據擺在聖上眼前又如何?
所謂的是非真理,皆是由人揉捏出來的。
「好歹你也是兩朝元老,屈死在這,甘心嗎?」眼看他的目光似平淡得一無所求,不願白跑一遭的賀玄武忙想打動他。
「子孫死盡,族人散盡,皆因老夫一筆之過。」背負著眾人之死的罪疚,現下的范淅陽,只想靜靜地在牢中渡過懺罪的晚年,「老夫不會再與太子有所瓜葛。」
「功名呢?」賀玄武不死心地再問,「十年寒窗不易,文人最重的是名節,你想帶著一身污點入土嗎?」
「但求無愧於心。」早已看開的范淅陽,依舊不為所動。
無法攻克於他,站在牢外的賀玄武扠著腰,有些沒好氣地在他眼前來回踱步,過了半晌。
「太子終有一日將登基。」賀玄武刻意一笑,「讓這等人御統天下,你真無愧於心、無愧於民?」
面色霎時變得有些灰敗的范淅陽,微瞇著眼瞪向他。
賀玄武鼓起三寸不爛之舌,「如你所說,因太子之故,你已家毀人亡,既然身後沒了顧忌,又何妨為民再試一回?」
他不答反而把話問在前頭,「皇叔為何人而來?究竟是誰想拉太子下馬?」
「這與大人無關。」自袖中取出另一張紙的賀玄武,將它扔至他的面前,「若想翻供,若想離開此地,那就在這上頭劃押。」
靜看著擱放在地上,那張能讓他再為民一搏的紙張,范淅陽在動心之餘,滿腦迷思。
放眼朝中,到底還有何人這麼積極想除掉太子?他想不出、猜不透,但若說到關係的話,這個賀玄武,似乎是在鳳翔所總管的太原待過好些年,難道說……
宣王想取代太子?
宣王為人如何,他只有聽過些關於宣王節儉的小道消息,宣王心性如何、待民如何,他一無所知,但只就宣王有奪嫡的野心來看,只怕,宣王也不會是什麼天賜明主,他更怕的是,他若是在這張紙上頭劃了押,關起那只他曾欲拉下的猛虎,一旦宣王得勢,他會不會等於是放出另一頭噬民的巨獸?
「大人。」在他猶疑不定時,賀玄武催促著他下決心。
即便宣王意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又何妨?一山還有一山高,今日宣王想奪嫡,不代表其他王爺會安然待於己位,沒有也想奪嫡的野心,日後宣王若稍微有邪,自會有他人取代,一如……太子。
醮沾了硃砂的毛筆,筆管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圓弧,在范淅陽落了款之後,滿意地收起紙張的賀玄武,將紙張收回袖內放妥,朝身後輕喚。
「來人,開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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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
「出了什麼岔子?」百忙之中接見甘培露的靈恩,忙裡分心地問。
特意前來告狀的甘培露,期期艾艾地抬起頭,「回殿下,洛陽那方面……」
「如何?」
「殿下,為何漕運總督仍是洛陽太守康定宴?」在聖上開口之前,太子曾經允諾於他,將來一旦收回洛陽,此二職皆會是他的,可沒想到聖諭一揭,上頭所寫之名卻不是他。
靈恩也很遺憾,「父皇很滿意康定宴這些年來在漕運總督任內之績,因此加封康定宴一品,除續任洛陽太守外,亦續任漕運總督。」
「但康定宴他是──」甘培露急急再應。
「是什麼?」
「齊王的心腹。」這樣一來,不等於將玄玉的人手仍擺在洛陽之內嗎?若是不清除掉,日後……
「本宮知道。」想拉卻沒法拉掉康定宴的他,也明白這等於是把禍根給留在洛陽。
「那殿下為何還──」
靈恩想也知道他在不平些什麼,「你這是在指責本宮的不是?你很扼腕新任漕運總督不是你?」
「臣不敢。」煮熟的鴨子飛了,也只能壓下不甘的甘培露,撇著嘴角應道。
「咱們的人都進入河南府與洛陽城內了嗎?」收回三地以來,其它兩地皆遭遇上困難,唯獨河南府風平浪靜,相當重視河南府這個財庫的靈恩,慢條斯理地問。
說到這點就有氣的甘培露,雖有一肚子的悶火,但因此事是靈恩交予他辦之差,沒辦妥的他,就算有氣,亦遲遲不敢說出口。
「回話。」等得不耐的靈恩瞥他一眼。
甘培露趕緊垂首一揖,「回殿下,尚未。」
「你說什麼?」
趕在靈恩降罪之前他隨即為自己脫責,「並非臣未盡力,而是康定宴與洛陽的異姓王們有意排斥殿下所派之官。」
「據本宮所知,洛陽太守與異姓王們處處給予太子之人方便。」怎麼與他聽來的有所出入?
甘培露馬上推翻,「但也處處不給予方便。」
「怎麼說?」
「表面上,他們有敬於殿下,但在所有公務上,他們皆以新任眾官不熟稔河南府與洛陽治事,因此諸多小事就暫由他們代為分勞,實際上,他們是根本就不讓咱們的人插手。」
太守康定宴表面上雖然對殿下敬畏有加,也處處禮遇太子之人,但康定宴卻以聖上是瞻,在公務外絲毫不予以方便。太子之人很難進入洛陽高層擔任要職,全都是因康定宴一句品高俸厚,不親實務,擺明了讓他們去洛陽當個啥事也不做的送老官,而那些與康定宴交好的異姓王,更是與康定宴連成一氣,硬是不給太子一個面子。
不只是洛陽城,整座河南府都有嚴重的排外心結,再加上康定宴與洛陽的異姓王們在作怪,縱使河南府這塊治地已不再屬於齊王代治,只怕這塊地,在暗地裡也仍是齊王的。
玄玉早在離開之前已鋪好了後路。
鳳翔、德齡亦然。
「殿下,不只是洛陽,其它二地──」還想再提醒他的甘培露,話未說完就被搶過。
靈恩揚手,「不必多說,我都知道。」
他不需親到三地,也知道這三個皇弟背著他在搞什麼鬼。
太原府表面上雖稱臣,可私底下仍舊是畏懼著鳳翔,太原之民甚為感謝廉儉的鳳翔一除貪官污吏,太原之官一面感謝鳳翔除去長年久壓著他們的異姓王,一方面,更怕背叛鳳翔將會有異姓王的下場。
揚州各高官皆與德齡交好,互有金錢往來,揚州與丹陽財榮相依,有著德齡的庇蔭,揚州官商們方能久富,脫離德齡,就等於自斷財路……
只是鳳翔仗恃著有皇后撐腰,國舅又在朝中代鳳翔走動,因此才敢如此緊捉著太原不放手;德齡憑著財勢與商道中的人脈,牢牢捉住漕運命脈──揚、杭二州,直接威脅著長安國庫。那玄玉呢?他的自信是從何而來,他控制住整座河南府的法子又是什麼?朝中,究竟是哪個高官或國戚叛於他投向玄玉,在背後使力?
「殿下有何打算?」
「釜底抽薪。」他瞇細了眼,「拆了玄玉的後台,我就不信他還能在我的手底下造反!」
甘培露面有猶疑,「臣以為,齊王所找之人,應當不會是泛泛之輩,恐怕……」能讓聖上親口保住康定宴,此人來頭一定不小,恐怕不是國舅就是二相之一。
「恐怕動之不易?」心底也大抵有數,那名藏在玄玉身後之人為何者的靈恩,在不敢相信那人竟會背叛他之餘,一腔的忿火更是直燒上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