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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嚴沁

    康柏搖搖頭,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發洩地哭泣,他瞭解這種情形,安慰的話不會有絲毫作用,一個生命的結束,幾句安慰的話豈能補償換了他,也會自責,自疚,事實上,冬輝是替之翔死——雖然換上之翔自己出任務未必會死,但冬輝總是替他,道義上、良心上都不會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複喃喃念著,哭泣著,自責著,內疚著,直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們互相看不見對方悲痛的臉時。

    之翔終於平靜下來,也停止哭泣。

    「冬輝——還說了什麼」之翔問。帶著濃重鼻音。

    『沒有,「康柏似乎在搖頭。」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機會再說話,飛機就炸了!「

    「他有機會的,是我奪去他的機會!」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會是一輩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願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願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搖頭。「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議!」

    「但是——若你去,未必會死,你的飛機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說,「生命是定

    數!」

    「至少——他也不會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執。

    「我聽得出他最後的聲音裡沒有後悔,沒有遺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兒郎當的外表,包藏著正直良善的心。

    「沒有人面對死亡不遺憾,不恐懼,」之翔說,「他可能連遺憾、恐懼的時間都沒有!」

    「他有跳傘逃生的機會,他自己放棄了!」康柏說。

    之翔的眼光閃動一下,是淚光。

    「換成你我,肯跳傘成為敵人的俘虜嗎」他問。

    康柏默然。這是不需要再問的問題,他們都是寧死不屈的好男兒,他們寧願為國家壯烈地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願在可恥可恨可殺的敵人面前苟生!生命雖重要,卻遠比不上我中華男兒、我堂堂空軍的氣節!

    「但是——自責,內疚,此時此地有用嗎」康柏冷靜理智地。

    「我——總得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說,「我要替他報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飛機,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輝有親人嗎」

    「沒有!」康柏肯定地,「他獨自從廣東來,聽說他的家人都在空襲中喪生了!」

    之翔一陣黯然,他想盡點力,補償一下的對象都沒有,冬輝的遭遇已是那樣的悲慘,然而,比起整個中國所受的浩劫,卻是微小!我們的國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邊緣,讓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劊子手的感覺!」雲翔深切歎息。

    「做敵人的劊子手吧!『康柏說完立刻轉話題。」小曼告訴我,小怡生了個兒子!「

    「一個生命的誕生,卻是另一個生命的結束!」之翔似乎再也無法快樂起來。

    「用你的兒子紀念冬輝吧!」康柏轉身離開。「你記得他臨走之前的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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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我記得每一個字!」之翔痛苦的。「念文應該過寄在冬輝名下,但是——又有什麼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麼用」康柏說。

    之翔沉默著,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廳,他才突然說:

    「冬輝——可曾在冬天發出光輝」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務,他寧死不屈的燃燒自己發出生命的光輝!」

    「生命的光輝!」之翔喃喃念著。「原來生命的光輝是要用生命做代價的!」

    康柏在門邊沉默的再站一會兒,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輝要用生命做代價,這代價雖巨大得無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場,馬革裹屍,是好男兒又豈有選擇餘地

    康柏、之翔這一批熱血男兒,在這空前大時代的洪流裡,為著國家,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投進去,沒有國豈有家,沒有大我豈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牆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氣與鬥志,冬輝的陣亡侵蝕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軀體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堅定,他的信心、勇氣和鬥志必然倍增,今後他不僅要為自己作戰,還要為冬輝作戰!

    那個為朋友、為義氣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體死了,他的靈魂不死,因為——之翔決定為他而活得更堅定,更硬朗!

    冬輝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誰說他死得冤枉,誰說他死得沒價值!

    在無可補償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輝立了一個衣冠塚,他是死得壯烈,連身體都化作塵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為他打了一場齋。

    之翔、康柏和所有隊友都參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無論如何,每個人心中都覺得冬輝是死得有些無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無法忍受打齋的長時間等待,她來只為表示對死者的敬意,她在靈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出來。她不以為康柏會跟著她,康柏到底是冬輝的隊友,他該坐在那兒和所有隊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來了,跟在小曼後面。

    「你不該出來的,難道你不怕隊友講話」小曼看他一眼。

    這些日子,他們倆的感情進展得緩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康柏一貫的作風是速戰速決,但他在小曼面前無法施展!

    「不會講話,我們都不注重形式,『他沒有表情地,」我心裡致敬和紀念就夠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對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認真地。

    「因為梁冬輝的死亡」她問。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們的抗戰—叫爾能看到盡頭嗎」

    她沉默了。戰爭的盡頭,誰能看得見呢當初誰又能想像得到這戰爭會拖了七年多,以後還會打多久,有希望嗎任誰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說過生命講究光輝和火花嗎」她說。

    「但是——另一個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別把我扯進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認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兩個多月,他已瞭解她外冷內熱的個性,她時時表露的並非真感情,真意念。

    「這件事對之翔打擊最大!」他說。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說得很怪。「該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緒不平衡,時時刻刻想為冬輝報仇,但這仇卻不是他一人能報的,要靠所有中國人的團結,」康柏很少說這麼嚴肅的話。「他的情緒激昂——不適於飛行,作戰!」

    「我會告訴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著她笑。「內在還有另一個康柏!」

    「怎樣的另一個康柏」她問。

    沿著平坦的青石路,他們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發掘,好嗎」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馬路邊。

    「你們飛行員不是不願意到寺廟中去的嗎」她不回答他的話,另找話題。

    「我不同,我喜歡寺廟,更喜歡墓地!」他說。

    「墓地!」她意外了,誰會喜歡那種不吉祥的陰森地方。「為什麼」

    「因為,在墓地裡,我才更能發覺生命很可貴,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說,「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氣悶,很難受!」

    「說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滿了陽光。「明天我們去青羊宮趕花會!」

    「你喜歡那種熱鬧」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買個暖手爐!」她說。

    「只是這樣」他追問。

    「青羊宮許願很靈!」她忽然說。

    「許願」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許願」她微笑著問。她很高興他肯去。

    「誰規定我不能有願望」他搖搖頭。「說不定你的願望和我——殊途同歸呢!」

    「又瞎扯!」她臉紅了。為什麼臉紅他說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著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麼時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說得一點也

    不正經。「臉紅時!」

    「康柏——」她不依了。

    「臉紅顯出了你的嫵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說,「你又要臉紅了嗎」

    「能不能不說了」她簡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對著我臉紅,」他眨眨眼。「讓那個川娃兒看見,我會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蕩漾著漣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嗎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長了!」她扯出好遠的題目。

    「川娃兒沈欣還有個有辦法的『老豆』嘛!」他瞇著眼笑。

    「『老豆』指什麼」她不懂。

    「廣東俗話,爸爸的意思!」他說,「小曼,川娃兒的爸爸做成都市長會影響你嗎」

    「我,」她指著自己。「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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