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嚴沁
「姐夫,你怎麼在這兒」小真叫,「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你請假趕來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無邊的大海裡抓到一塊浮木,他忘情地大聲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麼了我找不到她,她受傷了嗎或是她——」
「你原來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沒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嗎「你原來沒有看見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來。他的眼淚湧了上來,誰說男兒不流淚這一輩子他從沒有這麼狂喜過,他覺得是失而復得,他真的以為小怡遭了不幸。「在哪裡她們在哪裡」
「跟我來!『小真大步向後園奔去。
之翔現在的心情和一分鐘前相差何止萬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飛到雲上去翻兩個觔斗。
小真把之翔帶到醫院後園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臉的喜悅。
「姐姐在裡面,孩子也在裡面!」小真說,「日本飛機在天上投彈的時候,姐姐就在防空洞裡生了!」
之翔顧不得聽完小真的話,已經衝進那相當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見小怡和她手臂裡的孩子,那——是多麼可笑的情景養尊處優的小怡睡在一個擔架床上,而那擔架是擺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過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小怡——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瘋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樣。她臉色不好,嘴唇也顯得蒼白,但是,她看來很喜悅!
「警報一響我就來了防空洞,之翔,我們有了一個兒子!」小怡說。聲音比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體貼地,他全神貫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邊的一切全忽略了。「小怡,我該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樣,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嗎」小怡問,「沒派到任務」
「梁冬輝替我去了,隊長要我回來陪你,」之翔說,「警報響付我被阻在城外,後來又幫著救人,我來晚了,對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搖頭表示不在意他的遲來。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又喜
歡又不敢碰,深怕碰壞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點點頭。「若不是沈以文醫生,我怕——真是見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紀念沈醫生!」
之翔抬起頭,不解地問:
「你的生產過程有麻煩、有困難」
小怡搖搖頭,蒼白的臉上有動人的母性光輝。
「你知道,警報一響,醫院所有的人都跑了,連護士都找不到一個,」小怡慢慢地說,「小真陪著我,我正痛得死去活來,別說逃命,動都不能動。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沈醫生來了!」
「他沒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謝謝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說,「那個時候真嚇死我,我以為這一次準沒命了,我看見姐姐開始流血,我是一見血就昏的,幸好沈醫生來了,他說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於是我和沈醫生就把姐姐抬來了!」
「也該謝謝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謝什麼!自己人!」小真稚氣地笑,「我們才一進防空洞,外面已經轟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個時候生的念文!」
「謝謝天!」之翔彷彿從緊張中解脫出來似的鬆一口氣。「也謝謝沈醫生!」
「聽說這次炸得很慘」小怡問。
「嗯——還好!」之翔不想讓小怡擔心,她看來好虛弱,該好好休息。
「我們家沒有事,我打電話問過了!」小真在一邊說,「聽說東門那邊最慘!整條街都燒了!」
「電話線沒斷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麼。
「我們家通,別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說。
「你想打回隊上問他們回來沒有,是嗎」小怡瞭解地。
「也不急,」之翔搖搖頭。「我陪你!」
小怡滿意地一笑,閉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產已是一件好費體力的事,何況她還是在這麼特別的情況下生產,看她的蒼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養一段時間才行!
「姐夫,剛才我找過沈醫生,我說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邊,壓低聲音說,「沈醫生說受傷的人太多,沒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養!」
「回家」之翔看看擔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經打電話向范師長借汽車了,」小真說,「有汽車總是好些!」
之翔點點頭,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嬰兒的床邊。經過了剛才的緊張、恐懼、絕望之後再見到小怡,他覺得生命中再也沒有比小怡和孩子對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戰,甚至於救國的責任——
一向英勇善戰的他也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或者——只是暫時的情緒波動吧!
小怡睡了將近一個鐘頭,川軍將領范師長的汽車來了,經過沈醫生的再一次檢查,並答應每天去看小怡一次,於是,小怡被安穩地送回家中,因為她還虛弱,念文就暫交給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邊寸步不離,他真是不敢想像萬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漸漸合攏,他依然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他也不想移動。從離開基地回來他就在忙亂中度過,現在才有機會靜下來,才有機會令他回憶今天的每個—細節,才有機會讓他整理一下雜亂的思緒,才有機會讓他品嚐—下得到孩子的喜悅。他坐在那兒,慢慢地回憶,慢慢地思想
房門輕響一下,他抬起頭,以為是丫頭瓊英,她會逕自推門進來的。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不是瓊英,是誰呢
他悄悄地走向門邊,怕驚醒了小怡,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門外的暗影中站著一個人,一個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經緊張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門,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張沉默、肅穆而——悲痛的臉,他的心下意識顫抖起來。「康柏,你們回來了」
康柏沉默地點點頭。他——顯得那麼奇怪,那麼特別,那麼怪異,他那永遠掛在臉上的吊兒郎當呢,他那吸引了無數女孩的歡笑呢他不該站在這兒,任務歸來,他該去找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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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之翔的聲音發顫。
康柏仍是沉默點頭。怎麼了,難道除了點頭他就不會別的他那低沉帶磁性的聲音呢
「告訴我,什麼事!」之翔再無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聲音提高了。「你快說!」
康柏眨一眨眼,一點特殊的光芒一閃,落了下來——是什麼淚!康柏——流淚為——誰
「康柏,你說,你快說,」之翔覺得手腳冰涼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牆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聲啁!是誰——下去了」
雲上的人說「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飛機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結束,表示——與敵人的血債又多了一筆!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氣,他和之翔都不是軟弱激動的人,無數的朋友、同學、同僚的生命在他們眼前結束,他們該是麻木了的,今夜——為什麼
「下去了兩架,田正權和——梁冬輝!」康柏終於說了。聲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權和——冬輝!」之翔驚呆了。這一剎那間,他沒有悲哀,沒有思想,沒有痛苦,因為他的靈魂已離開了他,他變成空洞的軀殼。
「我們炸長沙,一切順利,地面的炮火威脅不到我們,」康柏的聲音彷彿來自好遠,好遠,虛虛幻幻的不真實。「回航的時候遇到十八架敵機,田正權頭部中彈,飛機直墜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輝他——他的飛機油箱中彈在空中燃燒,隊長叫他跳傘,他有機會的,但他——不肯,他說寧願與飛機同存亡,不願被日本人俘虜,我們——眼看著他陣亡,很——壯烈!」
之翔沒出聲,支持著他生命的整條支柱倒下來,他甚至無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輝陣亡,壯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時,他只有一份對同僚的悲傷,但——冬輝替他出任務,冬輝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來的目標是他——何之翔,冬輝死得何其冤枉,何其無辜
「隊長讓我把這消息告訴你,他還說——怪不得你,生死間的事不是我們能預測的,叫你別自責!」康柏又說。他叫之翔別自責,但——他卻那麼悲痛,那麼難過,他整個人都變了。
「不——是我錯,我不該讓他替我,」之翔終於說話。一出聲,他的悲哀跟著湧上來,他像個孩子般的哭起來。「我無權讓他替我死,我——對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