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古靈
滿兒的語氣愈說愈冷硬、愈說愈嚴厲。
「想想漢人會如何對待滿人的孽種,嗯?對了,外公一家人當我是恥辱,走到外面大家當我是仇敵,沒有人願意接納我。十五歲那年,娘自殺去世了,外公立刻把我趕出家門任我自生自滅,老實說,我現在都很懷疑當時是如何生存下來的,為了垃圾堆裡半顆發霉的饅頭,我可以和野狗像畜生一樣互咬一場;為了一文錢。我也可以和一大群乞丐打得頭破血流;為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桂承先掩面痛哭。「是我錯了,是我不該丟下妳娘不管,我以為是為她好,但……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砰一聲猛然拍桌而起,「你以為一聲對不起就算了嗎?」滿兒怒吼。「你以為一聲對不起我娘就活得回來嗎?你以為一聲對不起,我過去所受到的創傷就可以煙消雲散了嗎?告訴你,沒那麼容易的事,那些種種痛苦早已深刻的烙印在我心中,不是一聲對不起、兩滴眼淚就可以擺平的,所以你最好一輩子愧疚到死,這樣或許就可以打平了!」
咆哮完畢,她喘了幾口氣,然後令人跌破眼鏡的臉色驟然一轉,翩然綻開一朵非常滿足的燦爛笑容。
「好極了,我就是想這樣罵一罵,現在罵過了,我也該走了,再見囉!」
語畢,揮揮手絹兒就走人,情況急轉直下,看得眾人怔愣得一時回不過神來,尤其是前一刻才被罵得狗血淋頭的竹承明,腦筋根本轉不過來,掛著滿臉淚水傻呵呵的呆在那邊。
「滿兒,慢著!」在滿兒踏出廳門前一刻,竹月蓮及時回過神來並追上去拉住她。「妳……」
滿兒回眸,笑得頑皮又狡黠。「放心,我不是說過嗎?我不恨他,只是想罵罵他而已,妳不知道,男人有的時候就是需要女人狠狠罵他一罵,不然他們是不會開竅的。」
竹月蓮呆了一呆,差點又讓她走掉。「等等,難道妳不想認回爹嗎?」
滿兒聳聳肩。「然後呢?有什麼意義?我已經不是需要爹娘疼愛的小女孩了,再講白一點,我又不欠他,反過來是他欠我,而他欠我的永遠也還不清,倒不如不還。總之,我已經明白一切,這就夠了。」
「可是他總是妳親爹呀!」竹月蓮辯駁。
滿兒冷淡地瞟去一眼。「對我而言,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沒有爹就沒有妳!」竹月蓮義正辭嚴地說。
「是啊!」滿兒更是漠然。「曾經有將近二十年的時光,我無時不刻希望自己不曾被生下來。」
「妳、妳怎麼可以這麼說?」竹月蓮難以理解地喃喃道。
滿兒歎息。「因為那是事實,妳不是我,不曾經歷過我所經歷過的折磨,所以妳無法瞭解我的想法,這也不奇怪。想想,有多少年的時間,我憎恨滿人,恨不得他們全部死光光,到頭來卻發現始作俑者是漢人,傷害我最深的也是漢人,難道妳要我重頭再來一遍,現在改恨漢人?」
她搖搖頭。「不,恨人太累了,我只要知道事實便足夠了,然後就可以讓一切過去……」
「難道妳不想知道為何我會認為丟下妳娘才是為她好嗎?」竹承明脫口問。
不知為何,他這一說,其他人都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瞪住他,像是反對,也像是警告。
「她吃了這麼多苦,受到這麼多委屈,有權利知道。」竹承明的神情很堅決。
竹月蓮只稍微考慮了一下便同意了。「沒錯,她有權利知道。」
她一同意,陸家兩兄弟便也不再反對,於是,飛身一往前一往後守住,竹承明與竹月蓮的表情也在瞬間轉變得異常凝重嚴肅,看得滿兒心頭又浮上那股不祥的預感,兩腳忐忑不安地直往後退。
「我……呃,可不可以不想知道?」
竹月蓮卻硬把她拉回去。「妳有權利知道。」
「我不能放棄權利嗎?」
「妳會想知道的。」
「老實說,我真的不想……」又被按回原來的座位上了,滿兒無力的歎氣。「啊∼∼原來你們會武功啊!不知道師父是誰呢?」
竹月蓮好笑地瞟她一眼。「現任白族段上司的父親。」
「哇!」滿兒很誇張的驚呼。「那一定很厲害囉?」
「沒錯。」
「那……」
「夠了,別再扯別的事了,」竹月蓮一眼便看穿她的企圖。「聽爹說吧!」
這麼快就被拆穿啦?
滿兒不由垮下臉,可憐兮兮的抽抽鼻子。「不能不聽嗎?」哀怨得好像剛被罰跪三天三夜,現在正想討價還價看看能不能少兩天。
竹月蓮差點笑出來,「不能。」轉注竹承明。「爹,告訴她吧!」
竹承明頷首,沉思片刻。
「知道前明太子的事嗎?」
滿兒有點訝異地看看竹月蓮,再看回竹承明,不解為何他突然提起前明的事。
「大概知道一點,前明太子名朱慈烺,是祟禎帝的長子,崇禎十七年李賊攻破北京時,祟禎帝即命其三個兒子更衣出逃,後來太子與兩位弟弟定王、永王便不知去向,有人說他們被李賊殺死了。」
「妳說得沒錯,除了……」竹承明徐徐垂下雙眸,「太子並沒有死,被李賊殺害的是定王、永王和睿王,後來他逃到南京,本想投靠福王,卻見到福王逐酒征歌、荒淫無度,心知福王的弘光政權維持不了多久,於是繼續往南逃,逃到了杭州潞王那兒,可是不過數月……」
竹承明無奈歎息。「潞王也投降了,他只好再逃,最後逃到昆明桂王那裡,可是桂王最後仍是被吳三桂逼得遁入緬甸,太子卻已逃得累了,於是改名換姓避定大理,心想再也不逃了,要抓就來抓吧!」
現在是說書講古時問嗎?都那麼久遠以前的事了,現在還提它做什麼?
滿兒愈聽愈不耐煩,也很誇張的表現在臉上,又挖耳朵又打呵欠;但竹承明沒理會她,兀自叨叨絮絮的說下去。
「沒想到這樣反倒讓他躲過了一劫,於是決定終此一生再也不提自己的真名實姓,更不想娶妻生子連累他們。直到他年過半百,認為清廷不可能再找到他,他才娶了白族段氏土司的妹妹,一個五十歲的寡婦,以為兩人都那把年紀了不可能會有孩子,而他也可以有個老來伴,不意……」
他苦笑。「一年後,他的白族妻子便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在錯愕之餘,他以為這是天意,天意不讓他斷去朱室皇族的血脈,這才向白族土司和他妻子全盤托出他的身份……」
「夠了、夠了,」滿兒再也受不了地揮揮手。「聽你拉拉喳喳的說了這麼多,我實在是有聽沒有懂,你到底想說什麼麻煩你說簡單一點好不好?」
「我想說的是……」竹承明緩緩抬眼。「太子的兒子就是我。」
話說完了,也的確按照她的要求說得再簡單不過,但滿兒卻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好像她根本聽不懂他所說的語言,而竹承明也很嚴肅地回視她,她沒吭聲,他也不再言語,良久、良久……
彷彿被人踢了一腳似的,「你說什麼?」滿兒驟然跳起來嘶聲尖叫。
竹月蓮被她嚇了好大一跳,竹承明卻依然很平靜。
「所以我叫竹承明,竹,朱也;承明,意謂承襲明室的血脈,而事實上,我應該姓朱——妳也是,是崇禎皇帝的後裔。我想妳應該很清楚,身為前明皇族是很危險的,尤其是前明太子的後裔,所以我沒有帶走妳娘,以為讓她另行婚配定然比跟我在一起安穩,雖然我錯了,但請相信我,我的本意是為妳娘著想的。」
滿兒又失去聲音了,惶惶惚惚、怔怔忡仲的注定竹承明,許久、許久……
冷不防地,她突然轉身就跑,逃難似的,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文傑,你不要追,我去!」竹月蓮一晃身也隨後追去。
陸文傑悄悄來到竹承明身側想安慰他,卻聽見他一個勁兒的喃喃自語。
「她是可憐的婉儀為我生的女兒啊!我要補償她,無論如何我一定要補償她,非補償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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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一回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她應該姓朱,是前明崇禎皇帝的後裔?
太可笑了,她怎麼可能是前明皇帝的後裔,她全身上下哪裡也找不著前明皇帝後裔的標籤,正看反看無論怎麼看都不像什麼皇族,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不,她不是,當然不是……絕對不是……打死都不可能是……
天哪、天哪,她是前明皇族,卻嫁給了大清皇族,生下了前明皇族與大清皇族的孩子,這委實太荒唐,太荒唐了……
老天!她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一路狂奔,盲無目的地朝前淌,腦中思緒混亂得像一團打結的毛線球,直到地跑得幾乎斷了氣,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息,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攀上黠蒼山半山腰上來了,轉眸望去,澄藍洱海入目,浩蕩汪洋煙波無際,漁舟點點飄漾其上,渺小得幾乎看不見,毫無緣由的,她的情緒驀然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