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離別曲

第15頁 文 / 遊俠

    帶著一種無以名狀的失意,他來到夏薇的小公寓。

    她來開門的時候,臉上帶著一抹驚訝的神情。

    「是不是吵醒了你?」他抱歉地說。

    「喔,我還沒睡。」

    「現在彈琴會不會太晚?」他問。

    「不會。」她微笑著說。

    無論有多少的失意,回到那台熟悉的鋼琴前面,他找到安慰。

    長夜裡,他既希望自己強大,也一次又一次希望自己回到弱小的童年,回到去鬼屋探險和水窩裡捉蝌蚪的日子。他對李瑤的愛,像腦裡一個腫瘤愈長愈大了,固執而霸道地盤踞在他的神經,他不知道怎樣治癒它。在迷戀的痛楚裡,惟有琴聲是惟一的麻醉劑,給了他遺忘的安慰。

    夏薇拉了一把椅子,坐在鋼琴旁邊,看著韓坡彈琴。

    他突然的到來,嚇了她一跳。她還以為他認出那個駕小綿羊的人是她。當他問:「吵醒了你嗎?」,她才寬了心。

    今天晚上,她跟著他去到一棟大樓。他在裡面逗留了幾個鐘頭才出來。她坐在路邊,背都累垮了,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

    等到他走出來,她爬上車,在他身邊駛過。她一直怕被他認出,然而,有那麼一刻,她卻想看看他能否把她認出來。

    他終究還是不認得。她比他早一步回來,帶著莫名的失落,趴在床邊。忽然,他來了,靠著足夠的自制力,她才沒有伸出手去撫慰那張失意的臉。

    現在,她靠在鋼琴旁邊,望著他,聽著一個個音符在琴鍵上熄滅,燃起,重又熄滅,如同希望和絕望的交替浪潮曾經那樣煎熬著她。

    她悄悄地走進廚房,煮了一碗燉蛋,端到他面前,說:

    「我睡不著的時候,都吃這個。」

    看他吃著那碗晶瑩嫩黃的燉蛋,她心中的月亮也浮上了湖面,映照著一個良夜,一條金魚和兩個各懷心事的人。

    在醫學院的課室裡,徐幸玉呆呆地透過眼鏡注視著窗外的遠處。她上一次見杜青林,已經是許多天以前的事了。他對她好像忽然冷淡了許多,近來常常推說工作太忙,沒時間跟她見面。每次她想去宿舍找他,他都說很累,叫她不要來。他的話本來就不多,現在更少了,而且心不在焉。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又或者是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惹了他討厭。同他一起的日子,她總是不知道怎樣愛他才是對的。她迷失了自己,也迷失了他。她從沒如此複雜而又誠惶誠恐地愛著一個人。她在他面前手無寸鐵,惟有一片赤誠。只有一片赤誠,是多麼的單薄和危險?

    然後,她又安慰自己,別太過胡思亂想了,他真的只是太忙和太累。如果連這一點都不能體諒,她又有什麼資格愛他?

    可是,如果他是愛她的,即使多麼忙,多麼疲倦,也會渴望見她吧?為什麼他好像從來不需要?他會不會已經愛上了別人?所以才不想她到宿舍去?

    這些矛盾的想法煎熬著她,以致教授叫她的名字時,要旁邊的同學撞了撞她的手肘,她才茫然地回過神來。

    「徐小姐,你在嗎?」老教授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她眼角閃耀出一滴淚,難堪得抬不起頭來。

    夜裡,她去按了杜青林宿舍的門鈴。他睡眼惺忪地走來開門,看上去很疲倦。

    「你為什麼會來?」他皺起眉頭說。

    「我有功課想問你。」她怯怯地回答。

    「現在?」

    他讓她進去。然後,他坐在床邊,有點不耐煩地說:

    「你想問些什麼?」

    她站在門後面,望著他,嘴唇在顫抖。她男朋友突然像個陌生人似的,對她的到來沒有表現出一絲驚喜。可是,她同時又看見他的確是累成那個樣子,她不由得責備自己的自私。為了證實他的愛,她竟然在夜裡把他吵醒,而他可能已經幾天沒睡了。

    「對不起,吵醒了你。」她結巴地說。

    他沒回答,坐在那裡,像南極一樣遙遠。

    她把身上那件大衣的鈕扣一顆顆鬆開,褪到腳邊。她裡面什麼也沒穿。

    他朝她抬起眼睛,驚訝地望著她。

    她懷著如此羞怯的摯愛,把自己變成一個蕩婦,裸露在他面前,任由發落。

    他離開了床,來到她身邊。她的身體在哆嗦,淒涼地朝他微笑。

    他撫摸她的面頰,憐惜地抬起她低著的下巴,好像是責怪她太傻了。

    「我不會打攪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她說。

    她的裸體使他充滿了激情,他把她抱到床榻,吻她身上那雙他曾誇讚像個小山似的胸脯,一邊解開自己褲子上的鈕扣。

    她抓住他的胳膊,問:

    「你喜歡我這樣嗎?」

    被情慾支配著的男人,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我可以穿成這樣去跟別的男人約會嗎?」她用一種放浪的語氣說。

    他好像被激怒了似的,用力地搖頭,然後,吸她的唇。

    她閉上眼睛,幸福地笑了,為自己能夠再次激起他的妒忌而感到安全。

    早上在杜青林身邊醒過來的時候,她聽到杜青林跟電話那一頭的外婆聊天。他外婆最近在學電腦,杜青林幫她置了一台電腦,她迷上了電腦遊戲。杜青林像哄小孩子似的,叮囑她不要太晚睡覺,也別忘了每天吃血壓藥。她有血壓高的毛病。

    她趴在他的肩頭,撫弄他的頭髮。那一刻,她多麼渴望自己是他的外婆,或者成為他的孩子。那麼,她便有權要求一種永無止盡的懷抱,惟有死亡才能夠把他們隔絕。

    在骨肉之情面前,愛情,突然顯得多麼的飄泊與寒傖?

    她爬到他身上,像個無助的孩子似的,蜷縮在他的胸懷裡,說不清的依戀。他掛上了電話,說:

    「我要上班去了!」

    她朝他點了點頭,臉卻仍然抵住他的胸膛,心裡隱隱地抱著一個希望,希望雨過天青,一切又回復到從前一樣。

    離開宿舍房間的時候,她在大衣底下穿了杜青林通常穿來睡覺的一條黑綠色棉布短褲,把她的依戀,帶在身邊。

    顧青從小就很仰慕他爸爸,但這種仰慕從來沒有溢於言表,而是藏在心裡。顧雲剛是拿獎學金進劍橋醫學院的。畢業之後,他沒有回來香港當一個高高在上的醫生,而是回去中國大陸,在北京醫學院裡教書。那個時候,他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大堆書。他住在一問破屋裡,每天踏單車上學,過的是幾近清貧的生活。這種選擇把他父親氣得半死,父子倆有許多年沒說過一句話。

    然後有一天,他放下手術刀,響應內心的召喚,回到家族的銀行,擔起作為一個兒子的天職。他離開了北京醫學院裡一個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個大家閨秀,生兒育女,履行人生的責任。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他成了個徹頭徹尾的銀行家,再也提不起手術刀。

    童年時,顧青跟爸爸很親。爸爸會把他放在肩頭,父子倆在他們家那幢別墅後面的海灘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顯得掃興的時候,爸爸說:

    「明天的地平線會來看望我們。」

    這種親愛的父子情,隨著他的長大和爸爸對他的期望而有了距離感。於是,他轉向了母親,深信那個懷抱更慈愛和無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雙眼睛一直注視著他。

    終於,他考上了劍橋。在倫敦,他選擇了最樸素的生活,盡量不用家裡的錢,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這或多或少是對爸爸的叛逆,而同時也是對爸爸的致敬。他想成為像爸爸那樣的男人,只是他從來不肯承認。

    認識了李瑤是幸運的,然而,與李瑤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轉折點。為了李瑤,他放棄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責任和天職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這天晚上,家裡的女人都出去看戲劇了,《孤星淚》正在上演。現在,只有他和爸爸兩個人吃飯。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藍色呢絨的拉鏈外套,說:

    「你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說,「有八、九年了。」

    「當年我在北京的時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劍橋之前,你祖母送給我的。」顧雲剛懷舊地提起往事。

    然後,他又說:「多虧那件大衣,我才沒有凍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爾山羊毛作襯裡的大衣,是我當時惟一值錢的身家。」

    顧青笑了。

    「你像我。」顧雲剛輕輕地說。

    顧青突然覺得眼裡有些濕潤,爸爸說的話振奮著他的靈魂。能夠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這句話也同時喚起了他心底的內疚。回來香港之後,他雖然在銀行裡工作,卻沒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點方便去為李瑤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瑤能去德國,那麼,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從老花眼鏡的那張臉,怵然發現光陰行進的痕跡,看到了自己這許多年的逃避是多麼無情和怯懦。而爸爸卻一直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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