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遊俠
她還有一樣事情令顧青吃驚:她會翻觔斗。
那年,他們在倫敦的湖區度假。她的心情好極了,從那幢白色小屋的起居室一直翻觔斗翻到臥室,最後喘著氣停在顧青面前,雙頰都紅了,頭髮豎了起來。
顧青傻了眼,問:
「你怎會翻觔斗的?」
「我就是會!」她揚了揚眉毛,神氣地說。
「以後不要這樣了,會受傷的!」他說。
從此以後,她再沒有在他面前翻觔斗。
她從小就會翻觔斗。為了彈鋼琴,許多事情都不能做,翻觔斗也許會弄傷手,所以她不敢告訴爸爸媽媽,只會偷偷在自己的房間裡翻觔斗。
童年時有一次,韓坡到她家裡玩。她帶他進去她的臥室,把門關上,要他站在門後面。然後,她在他面前表演翻觔斗。翻後一個觔斗的時候,她靈巧地用腳板觸一下牆上一個燈掣。
房間裡一盞燈亮了,韓坡看得目瞪口呆。
她把一隻手指放在唇邊,說:
「不要告訴別人!」
他點了點頭,答應替她守秘密。
接著,她告訴韓坡,她曾經想過要加入馬戲班,做個表演空中走鋼索的女飛人,或者在馬戲班裡彈鋼琴;他們都需要音樂。
她是個獨生女,孤獨的時候,會幻想許多奇異的事情,馬戲班是她童年最豐富,也最瘋狂的幻想。
「我跟你一塊去。」那時侯,韓坡說。
韓坡是她童年最好的友伴。她常常抱怨沒有兄弟姐妹,可是,韓坡是個孤兒,她的抱怨就顯得太奢侈了。她總是特別親他,這種友伴的愛幫助她找到了自己,也讓她學會了愛。
「等你再長大一點,我們便去。」當時,她回答說。
準備畢業演奏會的那陣子,她的心情很緊張。一天,她進去琴室一個鐘頭之後出來,望月覺得奇怪,問她:
「為什麼聽不見琴聲?你在裡面睡著了麼?」
她沒碰過那台鋼琴,她在裡面翻觔斗。
快樂的時候,她的觔斗比較流利,是四肢愉快的歌詠。不快樂的時候,翻觔斗是為了平衡內心的情緒。有時候,這個發洩的方法甚至比音樂更原始和有力量一些。
也許,當她年老,齒搖發落,無力再翻觔斗了,她會懷念這些秘密時光。
許多年後,她終於發現,她像她媽媽,內心有只蠢蠢欲動的兔子,既嚮往安全,也嚮往冒險。鋼琴是安全的,觔斗是冒險的。可是,只要能翻幾個觔斗,就能夠退回到她的童年去,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變得簡單,人生也沒那麼多矛盾要去克服和面對。
她赤腳離開了那台鋼琴,在公寓裡翻觔斗。老的木板隨著她身體每一次著地而發出清脆的迴響,是一種她熟悉、也讓她放鬆的聲音,平伏了她混亂的思緒。
這幾天以來,她總是想著韓坡。他那天的話刺痛了她,然而,她很快就在他那張汗津津的臉上看到了懊惱和抱歉。兒時的一段回憶,是他們永遠共存和共享的時光。他們曾經譜過一支共同歷史的牧歌。他是她的友伴,這種感情不曾改變。
就在這個時候,韓坡的電話打了進來。
「那天晚上,很對不起。」他窘困地說。
「我也曾夢想過有天成為鋼琴家的。」她說。
「你現在很好。」
「我還不夠好,還差很遠很遠。」
「跟我比,便是很好了。」
「你比我有天分,只是你放著不用。」
停了一會,他問:
「你還有興趣來看籃球嗎?」
「是不是仍然要戴面具?」
他在電話那一頭笑了。
於是,隔天晚上,人們又看到《歌聲魅影》出現在看台上。幾個小孩子圍在李瑤身邊,很好奇這個戴著恐怖面具的是什麼人。李瑤忙著為韓坡打氣,他正在場上比賽。
最後,他那一隊勝出了。
他走上看台,坐在她旁邊,笑笑問:
「你為什麼喜歡戴《歌聲魅影》的面具?看起來很嚇人!」
「你不覺得很酷嗎?」她抬了抬下巴說,「這張面具是我去年在倫敦看這套歌劇時買的。」
她把面具摘了下來,放在旁邊,說:
「你有去過倫敦嗎?」
他搖了搖頭。
「巴黎跟倫敦這麼近,你也不去看看?」
他聳聳肩,沒答腔。他怎麼可能告訴李瑤,他不去,因為知道她在那裡,在那咫尺天涯。
「我本來準備要去德國深造的。」她說:「但我回來了,要幫我媽媽還債,時裝店的生意不是太好。」
他愣了愣,更懊悔自己那天的魯莽。
「可是,」她說:「即使能夠去德國,我也無可能成為一流的鋼琴家。在倫敦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事實。剛到英國時,我以為自己很棒,但是,我很快就發現,能夠到英國皇家音樂學院去的,在自己的國家裡,有誰不是第一名?我永遠不會是最出色的!那時,我覺得自己很偉大,為了媽媽而放棄夢想,可是,我或許只是想替自己找個藉口罷了!」她看了看自己雙手,說:「知道它不是第一名,多麼難受!」
「第二名又有什麼不好?」他安慰她。
她忽然笑了:「沒想到你會這樣說!我還以為你只喜歡第一名。」
「喔,不,我只是不喜歡輸。」
她燦然地笑了,站起來,脫掉腳上的鞋子,走到球場上,說:「想要看看我表演嗎?」
話剛說完,她在球場上翻了好幾個漂亮的側手翻,從左邊翻到右邊,又從右邊翻到左邊,最後,流利地回到原來的位置。
他戴上那個《歌聲魅影》的面具,說:
「沒想到你還有翻觔斗。」
「我一直也有練習的。」
「但是,你沒去馬戲班。」
「誰說不會有這一天?也許,有天我會加盟『索拉奇藝坊』,跟大夥兒浪跡天涯!」
她說著說著又翻了幾個觔斗。那些觔斗,一直翻到他心頭。他躲在《歌聲魅影》後面,嗅聞著殘留在這張面具上的,她的氣息,甚至碰觸到她嘴唇曾經碰觸的地方。
她一翻觔斗,他便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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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還是不要買了。」徐幸玉說。
「就是啊!這裡的衣服太貴了!」夏薇說。
這天,韓坡把她們兩個帶來傅芳儀的時裝店,堅持要送她們一些衣服。
「我在學校根本不用穿這麼漂亮的衣服。」徐幸玉說。
「女孩子總得要有一、兩件漂亮的衣服充撐場面!快去揀一些。」他說。
「我真的用不著。」
「畢業典禮也要穿得好吧?一生人才一次!」
「我還沒畢業!」
「我上班也不用穿得這麼漂亮,這裡有些衣服是我一個月的薪水。」夏薇說。
「女孩子要裝扮一下才會吸引男人的!」
然後,他把她們兩個推了過去,說:
「盡量買!衣服、皮包、鞋子,都買一些吧!我都沒送過禮物給你們。」
最後,徐幸玉和夏薇各自揀了一條很便宜的頸巾。
「只有頸巾?」他不滿意。
「是這裡最便宜的了!」夏薇小聲說。
結果,他幫她們每人挑了一些衣服和鞋子。
付帳的時候,夏薇悄悄說:
「這家時裝店是李瑤媽媽開的,跟她說一聲,說不定可以打折。」
「對啊!或者可以打五折。不過,打了五折也還是很貴。」徐幸玉說。
「別那麼小家子氣。」他掏出一大疊鈔票付錢。
明知道這是杯水車薪,幫不了李瑤,他還是很想出一點力。她知道了,一定會說他傻。
愛情是一場瘟疫,把他殺個片甲不留。
顧青近來有好多次聽李瑤提起韓坡。他不知道韓坡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只知道,韓坡和李瑤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日子,她覺得他的際遇應該可以比現在好。
每次聽李瑤提起韓坡,他會有一點兒妒忌。然而,他很快就告訴自己,妒忌是沒有自信和不信任的表現。從小到大,他沒怎麼妒忌別人。可是,男人或許都會暗暗地跟另一個男人較量。他知道,在此一時刻,他還是遠遠比韓坡優勝,這使他很放心,也不介意李瑤提起他。
他只是遺憾沒能和她有一個共享的童年。當你深深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你對她的童年難免有了一種懷舊,好想知道你愛的那個人會不會在過去某個時空與你做過相同的事情,又或者,她到底是怎樣長大的?又是怎樣來到你面前的?我們都帶著自己的歷史與另一個人相愛,但他從來沒有這麼熱切地愛過另一個人的歷史。
最近有一次,他跟顧雅吃飯。顧雅取笑他:
「你都忙著做李瑤的事。」
他笑笑說:「你千萬別這樣說,給爸爸聽到了,以為我在銀行裡白支薪水便不好了。」
「爸爸媽媽都喜歡她啊!那天她來我們家裡吃飯時便看得出來,只是媽媽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李瑤畢竟是在娛樂圈工作。而且,她正忙著為自己的事業奮鬥,不知道會不會有時間照顧你。媽媽就是這樣啊!還以為女人該為男人犧牲。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