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月皎
「家中姓明名亭香。」她只能囁嚅地反應第一個問題。
種種跡象顯示,她的怯懦不啻於臉上寫著「我在說謊」幾個大字,博穆對於真相已是心知肚明。
「令尊就這麼任你滯外不歸,沒有派人尋你下落?」他不解是何種家規導致。
輕輕絞扭手絹,明亭香絞出了一灘水沾濕長袍下擺。
「即使他想亦無能為力,家父早已臥病在床,無法管理家務。」言及父親病體,她忍不住嗚咽出聲,此次傷害門風之舉,不知是否加重了父親的病情。
吸了吸鼻子振作精神,明亭香再度娓娓道來:「婚事是家中兄長所訂,若是不滿此舉,也沒有人力與財力捉人。畢竟這樁婚事他們圖的是對方的采聘。」
什麼家醜不可外揚她早拋諸腦後,既然決定實話實說,就不用再含蓄保留,反正待回京閒話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無法遮掩。
「想必有更妥切的方法可想,做得如此決絕是兩敗俱傷。」博穆捏著鼻樑婉轉說道。
「在他們的生命與我的未來之間,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即已成了定局,我又何苦犧牲自己?這一次有我可賣,但是下一次呢?我也是幫兄長們覺醒。」一掃小可憐姿態,明亭香義憤填膺地道。
沒有令人屏息的艷容吸引注意,但是博穆發現在晶亮的黑眸中正燃起熊熊火焰,令人不由自主被其吸引。
「事情不……」
博穆的話語為草葉的聲所打斷,然後便見寶吟從草叢中跌了出來。非常難得的,這一次她記得穿上花盆鞋,可惜雖然她努力於優雅的步行,但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令人忍不住替她捏把冷汗,擔心她將小頸子給摔斷。
「阿瑪,消熱露與去瘀露拿來了。」兩隻瓷瓶在寶吟手上,隨著不穩的步伐相互輕擊,好像在為她奏樂開道。
擔心瓶子在她的粗心下擊碎,博穆連忙上前接下。
但是明亭香亦隨之躍下大石奔至寶吟身畔,無視身體的不適扶著小女孩。
「腰桿打直,走路的時候雙眼平視,別看地上,肩膀稍稍向後挺,雙臂自然垂下,膝蓋、大腿、小腿成一直線邁開步伐,自然可以走得四平八穩。」明亭香想起小時候學步時師父的話,一古腦兒地脫口而出。
依著指示,寶吟半信半疑地踏出一步,身體的各個關節仍不能適應彆扭的姿勢,鞋底落地時重心稍有偏移,膝蓋反射性地一屈而拐了一下。但是明亭香立即將之扳正,催促第二步的跨出,這一次木底鞋根穩穩地踩在凹凸不平的地上,而寶吟的身體卻沒有任何歪斜。
再走數步讓身體抓住了竅門,寶吟興奮得反覆練習,明亭香亦放心地坐回樹蔭下。
看這一大一小的互動,一個荒誕的念頭閃電般劈入博穆的腦海,反覆思考之後,可行性由近乎於零提升至五成,甚至八成,只待大人點頭。
當他將藥水自瓶中倒於掌心,再以指尖沾上少許,一點一滴輕柔地擦在明亭香腫脹的皮膚,不知何時,兩人的視線銜住彼此,而他卻不由自主地分神他顧,心頭沒來由地猛跳著。
「阿瑪,瞧。」
待回過神時,他發現兩人臉龐之接近已經超越了禮教規範,若有第三個大人在側,只怕會掀起驚濤駭浪。
許久沒得到父親的反應,寶吟忍不住又呼喚一次:「阿瑪!」她的聲音已有不耐。
「做……」博穆發現自己聲音哽住,忙清咳數下。「做得好!」寶吟所求的無非是讚美。
果然,她隨即興奮地再次投入練習。
但是此時博穆卻發現不妥之處。當他對女兒的閨儀師父有非分之想時,如何能保不會在旅途結束之時,拋卻男女之防而毀了她的清譽。
當兩人之間沒有肉體肌膚之親,感情卻是道德無法規範,無形中造成的傷害更嚴重。
雖然有這層疑慮,但是嘴巴卻不受思想控制,博穆膽戰心驚地聽見自個兒道:「可有意願擔任小女的西席?」
話一出口,他便極其希盼能被拒絕。
不意在聞言之後,明亭香的興奮應允令他忽生一股矛盾的心情,一是欣慰,一是憂慮,而二者非關寶吟,與他切切相關。
馬隊不受驚擾平穩地前進,這在一般尋常旅者是稀鬆平常之事,但發生在襄王爺一行人卻如雞牙般稀奇。
自午膳過後進得車廂,寶吟格格一反平日活潑聒噪的本性,文靜地留在車廂中,像是被塞住嘴巴似的——在五個大男人是如此認為。半天不吭一聲,連駕車的克善也沒聽見任何動靜。
當然,偶爾會傳出幾聲銀鈴般的輕笑聲,除此之外沒有第二種情況。
五個大男人們莫不豎起耳朵,注意四周也留心車內,好奇著是奇跡出現亦或是災難降臨之前兆。
「格格不會是遭遇毒手了吧?否則怎麼可能這麼安靜,這種平靜令屬下覺得不祥。」倪忍趨近主子說出心得。
「她的包袱查過沒?」
「除了一件舊男袍,便只有一件女性袍服與比甲,再沒有別的。」倪忍忠實報告。
對於攜帶的簡便博穆並不意外,畢竟明亭香此行是逃婚,而非出遊,身旁帶著不必要之長物,只會徒增累贅,在速度與體力更會造成負擔。
「但是女性服飾之質地與平民百姓相較略顯貴氣,若真屬她所有,來頭肯定不小。」倪忍補充說明。
「八旗中可記得有姓明的官員?」博穆在記憶中搜尋著,卻苦無結果。
倪忍亦陪同陷入長思,但是隸屬八旗下的將官何其多,且又離開政治核心三年,一時間難有明確的回答。
「罷了,暫且按下不論,你沒瞧見寶吟有多喜歡她,現在要趕人走,她是第一個不依。」博穆努力甩開疑慮做下結論。
的確,當走步有成果,寶吟便像只討寵的幼犬,緊跟住明亭香不放,膩在她身邊乖得令人吃味。
「格格只是少有女性接近,一時新鮮,待日子一久,自然會失去興趣。」
但是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馬車瞟去,眼前所見難以自我安慰。
至此,博穆察覺到父女兩人似乎缺少女性滋潤太久,久到他有母豬賽貂蟬的心態,直想上馬車去瞧瞧那兩個女人在做什麼。
「為什麼香娘是一個人呢?沒有阿瑪,也沒有叔叔們陪,不是很無聊嗎?」寶吟瞪大眼睛不解地問道。
明亭香低頭輕笑,手中的針線活兒卻也不停,細針帶著繡線在布面上靈活穿刺!一朵小花兒即見雛形,每每見此絕活,便贏得寶吟驚呼不已,著實令人做起女紅時有不小的成就感。
幾日的相處!明亭香瞭解寶吟是一個受天眷顧的寶貝,卻也是渴望母愛的可人兒,或許是記憶起始於戰地,周邊存在的除了男人,還是男人。營中不乏女性,但是自她口中隻字片語拼湊,可以瞭解她們是隨營軍妓,不適合成為小女孩的典範,自然會隔離於她的生活之外,當然無法窺見女性生活儀規。
每日清晨醒來,寶吟便開始於明亭香身邊打轉,舉手投足乃至應對進退,逐一模仿她,與初次相見以來,著實有長足進步。
「告訴人家嘛,香姨。」寶吟撒嬌地要求。
原本是打算以姐妹相稱——兩人不過相差十歲,但是寶吟卻自動將輩分劃出界線,拿她當長輩尊敬,剛開始聽有些啼笑皆非,不過現在倒是順耳多了,不再去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香姨是為了見一個人,千里迢迢地自京城出發,當然是不能帶阿瑪同行。」
寶吟聞言驚訝地瞠大眼睛,口中驚呼連連。「誰?香姨要見誰?」她將手掌壓在桌面,橫過身子探向前。
明亭香暗呼不妙。這小妮子有旺盛的好奇心,興致一起非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讓她纏上了不易脫身,她忙要轉移話題。
「到底是誰嘛,告訴人家啦,香姨。」寶吟窮追猛問,明亭香幾乎要招架不住。
此時駕車的阿古那停了馬匹,令寶吟稍稍分心,不過,她沒忘記她的問題還未得到答案。
「香姨,你還沒有告訴人家哪。」
老天詛咒她一時口快。明亭香想著。否則為什麼在寶吟問了她難以啟齒的問題時,沒有發生任何天災人禍好迴避?想想誰能當著心儀男子的女兒面前承認,在別人視作驚世駭俗的舉止背後,全是為了她的阿瑪。要她這麼做,得要先有萬里長城般厚的臉皮。
「香姨!」
一聲聲的呼喚隱含愈來愈強烈的不耐,要真讓寶吟牛性子一發,後果可能會不可收拾。兩害相權取其輕,明亭香決定滿足小孩子的好奇心。
「那個男人英氣颯颯、威風凜凜,是當世難得一見之將才,朝廷不可或缺的棟樑,而且還有個可愛的小女兒,父女倆舐犢情深,令人心疼。」
心思單純的寶吟自然不可能將明亭香口中的父女聯想到自己身上,忙要問清對方姓啥名誰,又偏巧遇上外人打擾——這時即使是親爹也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