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席絹
渴望見到他,渴望
被他見到——
他若是每日早晨
我面對的鏡子
就好了。(日本·和泉式部)
渴望見到他……也渴望著被他見到……可是,他與她還有再相見的一天嗎?
她猜測著托人送去台灣給他的那瓶酒,八成會被送進垃圾桶。沒有人知道,他也不會知道,她曾經在非常思念他的心情下,什麼也沒法想,就衝動的以兩千美元買下白葡萄酒,千里迢迢的送給他,就算知道其實那瓶酒不可能會被送到他手上……
後來,她不是沒有為自己的衝動感到後悔的。但她能怎麼辦呢?她不知道能對這樣洶湧的思念怎麼辦。
幸好他不會收到那瓶灑……
她不該把自己的思念轉成他的困擾,這樣太不理智,也太任性了。他不該被這種事騷擾,因為已經分手了,她的哭或笑,想念或難受,都不關他的事了。
「Violet,妳在看什麼?」幾名男同學用完早餐後,來到飯店大廳,找到坐在窗邊看書的她,都圍了過來。
「詩集。」她淺笑的揚揚手上的小本子。
「啊,妳真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女孩呢。」一個男學生這麼說,接著其他人也忙著發表同樣的看法。
在這個陽盛陰衰的團體裡,女生當然像稀世珍寶一樣的受矚目。這對羅藍來說也算是個挺有趣的體驗。如果她的生命仍是一成不變的待在研究室裡的話,那麼這些屬於女性虛榮的時光,她不可能有機會領受得到。
被男生眾星拱月只讓她覺得新奇,卻沒有太多的快樂。可能是因為她心中已經很明確的有個人,其他人再也動搖不了她分毫了,就算處在極端虛榮的情境裡,也不會感到得意洋洋。
「你們今天打算做什麼活動呢?」還有四天發表會才登場,這些學生做完所有準備工作後,這幾天屬自由活動,他們差不多已經跑遍西安所有名剎古跡了。他們每次都邀請她同行,若是當天行程她感興趣便會參加,但不是每天都跟著出去;留在飯店讀書與想念心中那個人,也算是很豐富的過著日子。
「我們今天要跟交通大學的學生打網球友誼賽,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那些中國學生都覺得妳很漂亮,想跟妳聊聊認識一下,怎樣?一起去吧。」
「今天不行。馬迪斯教授請我幫他翻譯一些古文獻,下午得陪他去兵馬俑博物館開會。」說到那個行程,讓她雙眼完全無法克制的閃閃發亮起來。
因為這次與會者都是中國鼎鼎大名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所以除了開會之外,重要的是可以參觀博物館的特藏室,去看那些平常甚少呈現在世人眼前的古文物,甚至有機會親手觸摸看看呢,想起來就好期待!
「妳這樣不行哦,Violot。一般女孩子只有在談到戀人時才會有妳這種表情,可是看看妳,妳居然把這種表情浪費在二千年前的古物上,如果妳有愛人,那麼他一定會覺得很想哭。像我現在就很想哭了。」耍寶的男同學誇張的作拭淚狀,非常肝腸寸斷的樣子,讓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羅藍也眼著笑了,但很快便笑得無奈起來。
她的快樂,已經無法純粹的快樂了,總有那麼一點如影隨形的失落埋伏在每一件讓她展笑的路上;當她笑時,就會出奇不意的突襲過來,將她的笑容注上一抹苦意。
那個人呀,那個人。
讓她嘗到了什麼是牽念,讓她清楚明白了,不是輕易說了聲「分手」,揮手拜拜,就讓能一切事過境遷。
愛情沒有那麼簡單,她知道了。
可這又能怎麼辦呢?雖然思念日甚,但是……
她還是要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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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不公開的小型座談會,由西安當地大學臨時決定舉辦的。
與會者是十個來自世界各國的漢學教授,而一旁五六個身為考古學家的學者們,只是受邀來旁聽,並不參與討論。
座談會的名稱是「千秋筆,月日一評,從十三經談儒家正宗」。
在前幾分鐘的客氣寒暄與久仰聲之後,炮火很快轟隆隆起來。起因是儒家第一號人物、凜然而不可侵的孔聖人實在太被抬舉了,於是有人就不爽啦——
「好,既然你們尊稱孔子是孔聖人,聖人不是不會犯錯的嗎?那麼我請問你,為什麼他要住《春秋》裡寫『夏,五月,鄭伯克段於鄢』?!如果不是他沒有常識,那就是他習慣歪曲歷史!鄭莊公可是個『公』,不是『伯』,寫歷史的人就要忠於歷史,不能摻入個人好惡加以胡亂刪改!」一個歷史學教授痛心疾首的說著。
「哎,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啦,孔聖人重視教化不重歷史,人各有所好嘛。比較重要的是,身為一個聖人,把好好的一本《春秋》寫得這麼乏味可以嗎?還給宋代的王安石評了句『斷爛朝報』,也真是貽笑啦。」這位經學專家一輩子都在研究孟子,對於孔聖人成為這次會議被炮轟的對象,沒有任何意見。
「請問什麼叫『斷爛朝報』?」羅藍悄悄扯了下馬迪斯教授的衣袖問著。
「泛指沒有意義的流水帳記錄。」馬迪斯教授聽得津津有味,很快回答完她後,又專注的去聽這場學術吵架。
「一個失敗政客講的話有什麼好放在心上的?還有,孟教授,請您不要笑得這麼幸災樂禍。別忘了《孟子》是最後一部被列入十三經的經書,苦苦等到宋朝時才被朱熹給拱進去。但可惜好景不常,沒多久就被明朝的朱元璋拖出孔廟,還把《孟子》這本書給禁了。真是成也朱家、敗也朱家。您現在對朱教授嗤笑成這樣,莫非還在懷恨那件事?」
「等等,請不要轉移話題,我們要討論的是《春秋》對後世的影響不是嗎?請大家聽我說,對於孔聖人會那麼說的用意,《公羊傳》與《谷梁傳》裡都有詳盡的微言大義解釋,這是很明白的事。當然,你們要是覺得那兩本讀起來太無聊,那麼就讀《左傳》吧,定能滿足各位的視覺享受。」一生都在研究推廣春秋三傳的日本學者努力要轉回正題。
「這是怎麼啦這?」有人問。
「儒家在搞分裂。」研究道家的人很冷靜的在一邊看。自從韓愈發表了一篇叫做〈原道〉的文章之後,佛道兩家自此對儒家就非常不諒解,此時一副隔岸觀火模樣,完全不打算站在儒家那邊幫忙說話。
真是開了眼界。羅藍當然知道既然身為漢學專家,有豐富的古文知識、有引經據典的好口才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倒不知道這些學者專家可以為了自己所堅持的學術理論辯成這個樣子,而且每人口才之好的;這才知道以前大家刻板的認為研究古文學的學者都是口拙的書獃子,根本是個誤會。
她自己參加過許多生物相關的發表會,也沒見過這麼有趣的爭論。可能是生物研究這領域,向來以研究成果論斷一切。有明確的實驗成果示人,才得以支持自己的論點,口舌上的爭辯是沒有意義的;但在文學歷史的領域,就必須以這種方式做研討了吧,因為可以從中磨礪出新的文學趣味。
不知道別人怎麼想啦,但羅藍個人看了倒覺得非常有趣。因為從她這幾天的觀察裡知道,這些專家們,不管是哪個國家的人士,大家常在國際學術會議上見面,也算是非常有交情的了,可是一辯論起來,沒有人會因為交情深厚而客氣上幾分,簡直辯到臉紅脖子粗。
但是,一旦會議結束之後,大家又開開心心的一同聚餐去了,就算誰也沒有說服到誰去同意自己的論點,也不是太重要的事。
「教授,如果每一次研討會都是這樣沒有任何結果就結束,您還會覺得有趣嗎?」散會後,羅藍陪著馬迪斯教授走回飯店,兩人閒聊著。
「當然有趣。研究學問,本質上就是很孤獨苦悶的一件事,我們這些人大多時候都守在學校,不是看書就是教書,差不多可以說是與世隔絕,也沒什麼其它娛樂消遣。偶爾大伙千里迢迢的飛到同一個地方聚在一起,發表自己的研究所得,當然也找機會鬧一鬧,不也是很好的抒解劑嗎?」
羅藍想想,同意的點頭。
老教授又道:
「再怎麼喜歡獨處的人,偶爾也有渴望不要過得那麼寂寞的時候。喜歡在藍天飛翔的老鷹,也需要找到支點降落休息,然後再飛回任牠翱翔的天空。就好比妳說妳想要四處旅行增長見聞吧,如果妳有愛人的話,讓愛人當妳的心靈支柱,妳會更能專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並且信心滿滿,不會有遲疑的時候……哎,我跟妳說這個做什麼呢?妳還年輕,不會懂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