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橘千奈
第一章
初春，大地褪去冬天的蕭瑟，換上溫暖宜人的面貌。
午後，陽光曬亮了澧松道上樹木的新芽，石板路被曬得暖烘烘的，十幾隻貓聚集在掛牌寫著「貓醫院」的動物診所外，有的四腳朝天，有的互相依偎，享受著溫暖的陽光。
診所內，一名豐滿的貴婦帶著白色波斯貓，正在給女醫師看診。
「『芭比』大致上沒什麼問題，不過，我建議妳讓她做體重控制。」女醫師露雅替貓兒做完檢查，在單子上填寫記錄。
她有一頭濃黑的長髮，眼角鐫著幾道深紋，顯然年紀已不輕，肌膚卻仍飽滿光滑，眼眸微微瞇起時，流露酷似貓兒的機靈。
「體重控制？」貴婦誇張地揚聲，一臉鄙夷，「這些貓啊、狗啊，就是要養得圓滾滾的，否則人家還以為我們養不起，芭比這樣剛剛好，我還想讓她再胖一點呢！何必做什麼體重控制？」
露雅瞧一眼診療台上的波斯貓，秤重的液晶面板顯示著十五公斤，加上貓兒的長毛蓬蓬鬆鬆，蜷縮成一團，大得像個橡膠輪胎。
這副癡肥的模樣叫作「剛剛好」？對以優雅聰明著稱的貓，根本是種侮辱！
露雅眼角的深紋不悅地皺起，忽然察覺有數股氣味自遠處迅速接近，這些味道一般人類毫無所覺，她卻能辨認得清清楚楚，而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也在其中。
嘿，沒想到他們能說服「他」回來，花的工夫一定不小吧？
她心情好轉，原本想訓誡貴婦一頓，改以婉言勸告，「動物是個生命，不是人類拿來炫耀的物品，要養牠們，就要知道牠們真正需要什麼，而不是做一些自以為對牠們好的事。」
「芭比還需要什麼？她吃的是我請專人調配的新鮮肉類，喝的是原裝進口的礦泉水，她整天吃飽睡、睡飽吃，什麼都不必做，不是很快樂嗎？」
「哦？妳真的快樂嗎？」露雅彎身瞧著貓兒，貓兒淺藍色的眼顯得憂鬱。
「妳想要輕盈自由的身體吧？能夠自由跑跳，追逐蝴蝶或麻雀，能躍上高處，女王般俯瞰妳的領土，而不是裹著厚厚的脂肪，終日癱在軟墊上，連壁虎都爬得比妳快。」
貓兒難得碰上了懂自己的人，低低咪嗚著，訴說無盡的感慨──唉，牠也有過身輕如燕的歲月啊，如今被養成「神貓」，牠也是千百個怨歎啊──
露雅安慰地拍撫著貓兒，「回去以後，好好克制自己的食慾，我們的意志遠比人類堅強，妳一定能達到妳的目的。別讓人類看扁我們了，嗯？」
這女人，居然跟貓說話？貴婦神色厭惡，她是聽說這家獸醫院只看貓兒，而且一律不收費，她才帶貓來這裡做檢查，沒想到碰到個神經病！
她取來訂製的特大外出籠，斥喝貓兒：「芭比，我們回家了！」
波斯貓費力地撐起身體，留戀地蹭了女獸醫的手幾下，才走向籠子，進籠之前，還斜睨了女主人一眼。
那眼神，似乎是──不屑？
貴婦一愣，隨即對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不過是隻畜生，鎮日除了睡和吃，連玩都不會，哪會有什麼情緒？
她抱著貓籠，剛踏出獸醫院，就見六道人影自巷道外竄入。
六人一式的黑色連帽斗篷，斗篷隱起容貌、裹住全身，猶如六道旋風，閃電般捲到貓醫院前，戛然頓止，動作整齊劃一、無聲無息，雖只區區六人，卻散發出凌厲剽悍的氣勢，讓人見之肅然。
石板路上的貓兒們依舊懶洋洋地做日光浴，完全沒有被這六人驚動。
六人分成兩列，兩人在前，四人在後，正對著貓醫院大門，一齊合掌，向屋內的露雅躬身。
不小心被一起「拜」進去的貴婦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啐了口：「大白天的，裝神弄鬼啊？」
六人都不吭聲，更顯得詭秘，貴婦不敢多停留，抱著貓快步離開。
站在前排的兩位黑衣人，右側的男人上前一步，拉開了貓醫院的大門，恭敬道：「你先請，殿下。」
左側的黑衣人跨步前進，步伐卻與他挺拔的身軀毫不搭調，宛若醉酒般搖搖晃晃，跨過門坎時，他不慎踩到自己的腳，重心一偏，腦袋撞在玻璃門上，「咚匡」一聲，然後直挺挺倒向地板，「砰」地發出巨大聲響。
「瑟歐斯！」露雅驚呼一聲，連忙搶上前將對方扶起，扯開他斗篷的帽子，「沒事吧？沒事吧？」
斗篷的帽子落下，露出淡褐色的年輕男人臉龐，他一頭黑中帶灰的短髮濃密而凌亂，濃眉挺鼻，五官漂亮出色，卻有一副單純得像孩子的表情，額頭已經撞紅了一塊。
他一雙深藍色眼眸湛然有神，隱約流動著金色光芒，盯著眼前焦急的女人面孔，他略低的嗓音萬分哀怨地揚起：「親愛的露雅，我的母后，求求妳趕快回到地底去，好嗎？」
他熬不過舅舅的再三懇求，千里迢迢從第四區趕回來，一是幫族裡辦事，二是幫忙勸母后回到父王身邊。
在第四區時，他為了方便執行任務，都是以貓的姿態行動，這回來到文明世界，才化為人形。他有十幾年沒化成人形，幾乎忘記該用哪種法術才能變身，而且他不習慣以雙腳走路，來這裡是靠舅舅的法術，他還能應付，一旦單靠兩隻腳走動，他根本抓不到重心，才會可笑地跌倒。
「我幹嘛回去？這裡比地底好玩得多。」露雅心疼地扶著愛子站起，替他解下斗篷，拉著他上下打量。
他臉龐俊朗，削瘦挺拔的身軀裹在米色長袍裡，足下踩著麻料涼鞋，手腕上掛著一個他從小戴到大的編織手環，瀟灑不羈的模樣，和她在雜誌上看到的模特兒比起來，毫不遜色。
她忍不住捧著兒子的臉頰猛親，「你長大了，瑟歐斯！你被派到第四區之前，還只有我肩膀這麼高呢！」
「是啊，我們有十年沒見了。」瑟歐斯微笑，努力張開不聽使喚的雙臂，抱住母親。
開門的塔西蒙也走了進來，揭開斗篷帽子，露出漂亮的銀色長髮，他與露雅容貌相似，眼角同樣有深深紋路，顯得斯文睿智，「殿下說的沒錯，王后，妳是該回地底了，王很想念妳。」
此言一出，露雅滿腔母子重逢的喜悅馬上被打散，她眉一挑，推開兒子，冷冷道：「叫他跪著來求我，我也許考慮看看。」
塔西蒙，俄凱忒族的首相，也是露雅的兄長、瑟歐斯的舅舅，頓時臉色一沉，「露雅，妳明知他心高氣傲，又木訥寡言，妳就退一步，雙方都有個台階下，瑟歐斯都這麼大了，你們還要吵吵鬧鬧到什麼時候？」
俄凱忒族一向由王與王后共同治國，妹妹負氣跑到人間，他就得幫著妹夫分擔國家大事，十幾年下來，他一身漂亮黑毛都操勞得變白了，成為純黑毛系的「亞多族」中唯一的白貓，他好命苦哪，嗚嗚。
露雅冷哼，「他心高氣傲，我就沒有尊嚴嗎？我們亞多是俄凱忒大族，我是族長的女兒，根本不希罕什麼王后頭銜，而他，那個眼睛長在腳底下的白癡薩堤，居然懷疑我和別人有一腿，才生出和他完全不像的瑟歐斯！既然他不承認兒子，就別想要我回去！」
瑟歐斯花了好大力氣，才挪到診療台邊，看著怒氣沖沖的母親、無奈皺眉的舅舅，決定還是不插口這個老問題。
他的母后是尊貴的亞多族黑貓，父王則是王室血統純正的藍貓，卻生出他這灰黑條紋的虎斑貓，也難怪父王要懷疑母后是否做出對不起他的事。
但若父王真的不承認他這個兒子，十年前他被派前往第四區時，父王也不會將「某個東西」給他。父王的理由是為了讓他護身，但這東西啊，可不是單單為了「護身」這種借口，就能給他的呢！
如果母后知道父王給了他這個，一切誤會馬上就能解開，父王卻堅決要他保密，是想親自向母后解釋吧？偏又拖這麼多年不趕快解決，他實在不懂，父王究竟在想什麼？
塔西蒙優雅地以手撫著抽痛的額際，長歎一聲，「就算他是誤會妳了，妳問心無愧，又何必躲到人類世界來？」
「我不是躲，是不願意回去！是他犯錯在先，他不向我道歉，我永遠都不回去！」露雅凜聲說道，美麗的臉龐高傲不馴，卻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心痛。
「舅，能不能先談一下，你要我辦什麼事？」瑟歐斯溫聲插口。這問題已經吵了二十多年，片刻間也吵不出結果，還是先解決另一件事要緊。
「我想早點辦完，回去第四區。那裡出沒的魔物越來越多，我怕小隊應付不了。」
所謂「第四區」，是他們俄凱忒族對人類世界的劃分，約在非洲一帶。
此地區有數個孔穴，連接到異界，一些妖精、惡魔之屬會通過孔穴來到人間，泰半不會對人間造成危害，偶爾有凶狠的魔物出現就必須剷除，以免破壞人間與異界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