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波波
他不動聲色地看我,久久,我聽到他說:「好!」
奇怪的,我居然聽到自己的心發出一聲叮噹。
???
你又猜對了。是,他帶回一個女朋友。
是的,她好看。
細腰、塌塌的肩膀,小戶人家的那種勤勞和周全,細碎的對你的照料。自卑的微笑,還有最具忍受力的小業主階級那種對生活不衰的興致。
威脅?沒想過。
說實話,我看她第一眼,就知道呂懵永遠不會愛上她。不不,沒帶偏見。他也許會對她有責任和義務,但是不會產生愛情。
不,他沒有丟下我。他仍是常常清晨帶我看日出,傍晚帶我看日落;雨天陪我聽雨,晴天陪我種藍蝴蝶花;夜晚陪我看書、畫畫、聽音樂……所不同的,每次都多了個人一起陪我。
哦,她叫娟子。
那段時間常常做夢……夢見有個男人吻她。
不知道。醒了後我拚命想,想不出他的樣子。
我感到了夢裡的痛苦。我隱約明白那個人是誰?
清醒的時候,我卻從來沒有過那種痛苦、酸澀與極度的妒嫉。
也許我拒絕妒嫉。
這樣莫名其妙的過了兩年,呂懵與娟子之間的故事是怎樣的,我不清楚。
他從來不說。
我十八歲了。
呂懵二十四歲。發生了我生命中第二件大事。
???
我生日這天,呂懵來的很晚。
嗯,他一個人。
他帶了一樣特別的生日禮物給我。
一隻戒指。
我看著那纖細的、精巧的、有些刺眼的美麗小東西。瞬間便明白了一切——他在等我長大。他那樣小心地呵護著我成長,不讓我承擔一絲的壓力。這許多年來,他一直靜靜地待在我身邊,默默地付出。而我,又在做什麼?不停的拒絕、不斷的傷害、源源不止地給他的心增煩加亂,他仍無怨無悔,一如往昔。天,這樣的好男人,還不是來一個減一個?來兩個滅一雙?
我的心漸漸柔軟。
細節?呵呵,你好貪心。
呂懵就這樣把那只戒指戴到了我的手指上,然後牽著我的手送到他的唇邊,輕輕地烙一記印,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我:「嫁給我……」
心,化了化了。
我微笑,捉弄他:「為什麼?」
他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他早就把我研究的清清楚楚:「我愛你。瀅瀅,你知道的,我愛你十四年了。」
我看他,不再說話。與他的眼睛對視,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像放電影一般在我的腦海裡閃出一個又一個令我暈亂的片斷。我在他的眼裡看到自己的眼睛,我終於把自己看的清清楚楚。
我的胸襟原不寬大。我表現得逼真而已,或許那般寬大的胸襟只不過是我善意的嚮往。
抱住了眼前這個剛剛講了「我愛你」的二十四歲男人。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誓言。
我發現我流淚和微微的窒息。
半年後,我帶著全部的夢想,做了呂懵的新娘。
這年我十八歲。
如果故事發展到這裡就結束,我相信是所有人都會喜歡的結局。
《水晶鞋與玫瑰花》裡,灰姑娘終於等到心愛的王子,他把她接上了通往金碧輝煌的宮殿的馬車,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誰都會喜歡童話故事的結尾,但生活不是童話。
我記得有首打油詩,頗具詼諧趣味,且表達了相當的真實感——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而今七事皆變更,柴米油鹽醬醋茶。
這才是生活的本質。
我與呂懵真正地生活在一起有四年了。
是的,變了。
不是突發的,是潛移默化的,靜悄悄的,理所當然的。
通常人們習慣把結婚稱為喜事,可我總是不知道喜在何處?喜在兒女之累?生活之累?疾病之累?衰老之累?生存競爭之累?
我這種人在佛教中被稱為鈍根,我明明能預見生活的種種虛幻,看清婚姻的實質性肓目,卻
仍如飛蛾撲火,義無反顧,淪為生活的奴隸。
我彷彿一直都看到了紅男綠女在選擇配偶時閃爍游移的目光,看到了他們同床異夢的心境,也看到了婚姻中,因為種種拖累而衰老的青春,看到了由剛毅飽滿一變而為干核桃似的苦臉——刻著憂患、苦勞、傷心、憂鬱、奔波、思慮、算計、窮困、勞碌種種折磨的痕跡。
這種話聽來警心動魄?
有沒有聽過西湖畔的月老祠有副很有名的對聯?
是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上聯出自《西廂記》,下聯摘自《琵琶記》,組合的妙手天成。但卻推敲不得,細細思索,那聯在生活的面前卻顯得脆弱而缺乏力量,只不過是一種圓熟的蒼白罷了。
說實話,所謂愛情,是一回事情,而婚姻,是另一回事情。
我只知道,他很累。
聽到謠言的時候,我一點痛苦也沒有。
是的,謠言說娟子給予我所不能給予他的一切。
我不嫉妒,也不是埋怨,更沒有恨。
但四年中消散的年華和蜷伏的自尊,卻在他面前一滴滴融化,一點點崩潰。
後悔?如果人的感情只是這麼簡單就好。
蕭伯納說過一句很令人絕倒的話——讓結婚的結婚吧,讓不結婚的不結婚吧……反正到頭來,他們都會後悔。
呵呵,在這種睿智面前,好像再說什麼都成了多餘。
所以,只剩下最後一個情節了。
呂懵沒有出去,因為我生日。是的,我二十二歲。
他有些心不在焉,因為他的手機響了很多次。
他關機,卻心神恍惚,隱隱有些焦躁。
我坐在輪椅上,默默地觀察他,研究他。
他一言不發,煙卻一根接著一根,屋裡的空氣逐漸渾濁,我有些透不過氣,忍不住嗆了一下。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微微皺了眉,掐滅了煙頭。他走到窗戶邊打開窗,背對著我站在窗前,有風入侵,我感覺頭微微清醒,但他的情緒卻明顯的更浮躁。
我知道今天他的公司有個舞會,他的秘書曾打過電話來問我:「呂太太,您今天是不是穿呂總新送的那件橙色晚禮服?我忘了給您配鞋子了……」
我沒有收到過橙色晚禮服,我想,這個秘書大概是新來的,她不知道呂懵的太太從來不陪他去舞會。因為,她根本不能跳舞。
我卻不動聲色,只應她:「沒關係,我另外挑雙鞋。」
我靜靜地看他,靜靜地說:「你有什麼事兒就去辦吧!」
我看到他的背影微微一怔,旋即開口:「我能去哪裡?」
語氣含著一絲諷刺。
我試圖說服他:「你公司裡今天不是有舞會……」
「你怎麼知道?」他猛地轉過身,飛快地打斷我:「你幾時也變得這麼俗了?」
「你誤會了……」我剛想開口解釋,呂懵的情緒卻明顯憤怒,他冷嘲地丟下一句話:「或許,我們可以去跳舞。如果你還能跳舞。」
我們都呆住了。
我看到呂懵迅速慘白的臉和他眼中的我也迅速慘白的臉。
心,碎了碎了。
他猛地衝了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把他的臉埋在我的手心:「對不起,瀅瀅,對不起。」
我的眼神有些曲折,是真的曲折了。
「是我對不起你。」
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呂懵、娟子暗中站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誰都不應負其責任。
「不,你不知道……」有溫熱的東西潤濕了我的手心,呂懵狂亂地喃喃低語:「瀅瀅,你的心像一泓寧靜的潭水,我迷戀它的清澈與深邃,流連著不肯走……」我靜靜地聽著,不動。
「我想把潭水帶在身上,但它不答應。那樣,我既不再清澈,也不再深邃;我想親吻它,撩拔它激情的浪花填充我孤獨的心情,但它卻在折射的陽光下躍騰出朵朵水花,繽紛我的眼睛;我又想乾脆跳下去,和它水乳交融,但剎時間它卻恢復平靜,變成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空
虛而又充滿慾望的心,我無地自容,無地自容……」
淚如烈酒一樣在我眼中作燒,緩緩從我臉頰滾落下來,我閉上眼睛,做出了第三次改變我一生命運的決定:「呂懵,我們離婚吧!」
他猛地抬頭,帶著紛亂的眼神:「不……」
「你聽我說。」我打斷他,語氣無比堅決:「不是因為你,呂哥哥,我想做個正常的人。」
有多久沒叫他呂哥哥了?
他的身體微微一僵。
如同我明白他叫我「小鬼」一樣,他亦明白這稱呼所有的含義,帶著無比的仰慕、依賴、愛戀與尊重,把我對他四歲、十歲、十二歲、十八歲、二十二歲所有的情感都包含在內了。
我看進他的眼,毅然決絕地複述:「完了就好,我要做個正常的人。」
他看著我,聽著。他知道今晚他對我講的那番話是什麼後果。破裂已徹底完成。他忽然托起
我的臉,用他大而粗糙的手。我的四歲、十歲、十二歲、十六歲與二十二歲都托在他的手裡。他替我抹了一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