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蔡小雀
「不要笑得這麼邪惡。」她手肘用力往後撞了一下。
「咳……你怎知我在笑?」駱棄正笑得愉悅得意,差點被她一記撞岔了氣。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不無哀怨地道:「你非要讓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咱們有不可告人的關係嗎?」
「我們……咳咳咳!」他這下子真是嗆著了,大咳特咳了起來,英挺的臉龐漲得通紅。
「難道不是?我在你懷裡足足哭了一個多時辰,這還不算是『不可告人』嗎?就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給人聽呢。」她理直氣壯道。
「算,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麼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他終於喘過一口氣,笑了開懷。
「艾公子──」
「喚我駱棄。」他眉頭一皺,「既然我們已有『不可告人』的關係,你是否應該捨棄這艾公子長、艾少爺短的習慣?」
「我可沒那麼大膽子,敢直呼你的名字。」她回頭瞥了他一眼,心底亂成了一團。
唉!
她向來不是曲裡拐彎的性子,肚裡藏不住話,脾氣更是直來直往,那麼現在他倆預備怎麼辦呢?
繼續保持這曖曖昧昧若有似無的情意糾纏嗎?可就算她身強體壯之時,也仍舊捱不住那款款情絲銷蝕入骨的滋味,更何況現在她身心俱疲?
在他的心底,是對她有一點點動心,還是有更多更多的歡喜?為什麼他言談間就是這麼隱隱約約,似有若無的?
「你還不夠大膽嗎?我一顆心都快給你嚇飛了。」他輕聲歎息。
打從認識她後,他發現自己整個人跟著上上下下、顛顛倒倒,完全分不清是笑多過生氣,還是動心勝過煩心?
「你倒是惡人先告狀。」她忍不住嘀咕。
「我們到了。」駱棄微微一笑,矯健優雅地一躍而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她下馬。
陽光好不耀眼,她有些虛弱地靠著他的肩,伸手擋去那穿雲透葉而來的絲絲金光。
七棠樓還是那樣清雅奇趣。在夏日灼陽下,雕樑畫棟樓閣上有幾許徐風輕送,鼓動了一重淡綠色紗簾搖曳飄拂著,四處有蟬聲唧唧,藥田奇香隱隱。
她不禁滿足而感慨地輕歎一口氣。
真像人間仙界,得有多大的福氣才能住在這樣好、這樣清靜無憂無愁的地方呢?
她驀地想起那窄窄小小老舊的家裡,盛的不是一家子的溫暖,而是一家子的空洞無情淡漠和貪婪計較。
「你怎麼不進屋?想什麼呢?」他溫柔地攬扶著她。
春兒回首,給了他一朵嫣然卻憔悴的笑。「沒想什麼,只是覺得這兒真的很美、很好,無論來上幾次都不厭倦。」
「那麼你就常常來吧。」駱棄抑下滿心歡悅,勉強維持住平靜的神情。
她無言了。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要永遠賴在這兒就不走了。
不管外頭的風風雨雨,人情冷暖,流語蜚言,以及……教她心痛的娘親和妹妹。
在這兒,有他保護著她,就算外面風雨恁般急、恁般狂,她知道他決計不會讓她淋到一絲絲雨,受到一絲絲寒。
如果她可以……
她悲喜交錯地凝望著他,衝動得就想開口問,可是一見他平靜從容的模樣,似不像她這般為情為愛神魂顛倒,忐忑難安,所以她又退縮了。
「為什麼叫『七棠樓』呢?我一直想不懂。」她轉移話題。
「七棠樓取自『七心海棠』之意,傳說那株奇花是毒中之王,無色無味無形無意,海棠株上綻放著七朵小小白花,花瓣上有點點似心,故名為『七心海棠』。」駱棄眼神放光,嚮往地道:「我一直很希望能見識、培植這毒中之王的藥草。」
「你真的很喜歡這些藥草。」她溫柔地看著他。
他低頭對她一笑,眸底漾動著愉悅的光芒。「我想,你是唯一不怕我碰這些花花草草的人,也不怕我對你下手。」
「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相信無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你都不會去毒害一條生命。」她滿眼信任,輕聲道:「所以我為什麼要怕你呢?」
他一震,感動地凝視著她。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充滿信心與依賴和崇拜,全心全意相信他的人格,而且她完全瞭解他,真的瞭解他。
外人不知底蘊,總難揭開他那層神秘的面紗,於是流言四散,於是恐懼橫生,就算他不至於因此而感到受傷,卻也不免覺得寂寞。
知他的,雖有父親和艾府中人,以及兩名好友與那千百名忠心屬下。
但是他們都以為他太堅強了,根本對那些流言不為所動。
可是春兒不一樣,她感受得到他的脆弱,他的人性……還有他的心。
「你不相信外頭的流言嗎?說我逼死了我的妻子?」他深吸一口氣,在心神震盪之下終於主動開口提及。
「我一個字也不信。」春兒抬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頰,眼神深情而瞭解。「你不可能會蓄意去傷害一個人,更別說是逼死一個與你有結髮之情的妻子。外頭說你長相奇怪,不男不女像妖怪,光是這點就可以證明,他們爹娘根本沒生眼珠子給他們,怎麼能把一個這樣出色英挺的男兒錯認是妖怪呢?」
「很高興你還喜歡我的長相。」他喉頭緊縮,卻又不禁微笑了。
「我當然喜歡你的長相,但是更喜歡你的心,你這樣好,反而是我覺得我太差勁也太匹配不起了。」她有些黯然。
「難道沒有人同你說過,你長得有多麼美嗎?」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有哇,一堆色鬼和買顆饅頭就想要佔我便宜的人。」她頓了一頓,神色淒傷地道:「還有一心想替我報名登記做妓女的娘親,她巴望利用我的容貌賺大筆大筆銀子已經很久了,你想這樣算不算?」
「有這樣的事?!」他神色一驚,隨即憤怒心痛了。「該死的,我就知道你有事瞞著我。」
她一怔,更生氣。「什麼呀,你倒是吼我做什麼?難道我娘從良前是妓女是我的錯嗎?我因為長得太好看而被人家指指點點流口水,也是我的錯嗎?我以前不告訴你是怕你會瞧不起我,現在我更加後悔我剛剛告訴了你……你、你這個混蛋!」
她又氣又急又傷心地轉身就要走,卻被他強壯的雙臂緊緊擁在懷中。
「別走。」駱棄緊抱著她,低頭在她耳畔歉然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也別走好嗎?」
她被他溫暖寬大的肩懷擁攬住,心頭不禁一熱,眼眶跟著紅了起來。「艾公子……不,駱棄,我真的很怕、很怕,怕你誤會我是掘金娘子,又怕你會討厭我的身世,而且我真的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配得上你,可是我又不自量力地喜歡著你,我這些天想來想去,想得頭都痛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傻瓜,你應該早些告訴我這些事,讓我為你分擔才是。」他心頭掠過陣陣憐惜與不捨。
「我該告訴你,名聲臭得不得了的,不只你一個嗎?」春兒終於勇敢說出口。「他們說,我人盡可夫;他們說,我是京城有名的女混混,家住花街柳巷裡,天天幹那營生;他們甚至編了一副對聯說我,什麼『身居花街柳巷,卻是清白人家』,橫批是『有錢也行』。」
「可惡透頂!」駱棄心頭怒起,惡狠狠地低咒。「是哪個人這麼說的?我讓人去卸了他的下巴,拔去他的牙齒,看他們還敢不敢這樣污蔑你。」
「你不相信他們說的嗎?」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你不會是那樣的人。」他勃然大怒的火氣在對上她晶瑩的美眸時,頓時怒氣消散了,眼神柔和了下來。「如果是,你何苦這樣辛辛苦苦賣饅頭為生?這樣害怕別人因你的容貌而誤解、傷害你?假若你是他們說的那樣,你就不會那樣渾身刺地保護著自己,早已在青樓裡艷名遠播了。」
春兒忽然哭了起來。
這一哭,慌得駱棄瞬間手忙腳亂了。
「老天……」他大大地手足無措起來,著急著、心痛著,大手想拍撫安慰她,卻又想先為她拭淚,一時間窘促僵愣得全然不若平時的自信從容。「你、你別哭。我說錯話了,惹你傷心了,剛剛說的都不作數,重來!」
「你敢?」她突然撲向他,將他抱得緊緊的,又淚又笑道。
他呆了一下,隨即憐惜地攬著她柔軟幽香的身子,心頭一鬆。「哎呀呀,嚇得我。」
「沒想到你也會有嚇到的一日。」她破涕為笑,被他逗樂了。
「怎麼沒有?你就幾次嚇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醒也不是、睡也不是。」他緊環著她纖細的腰肢,下巴輕靠在她發頂,歎了口氣。
「那我們就扯平了。」她在他胸口喃喃,心兒澎湃滾燙洶湧得像是要迸出來了。
怎會有這樣好的事?他的疼惜、他的溫柔、他的保護……
也許是老天爺看在她病了許久的份上,特意將他的真心給了她。一時之間,她又是感動又是迷惑又是喜又是疑。